“触摸”是一个很有阅读张力的动词。这个词的出现应该是有一个故事的,或者说一旦跟这个词纠结在一起,就必定有故事发生——题记
疲惫而又恋恋不舍地走出上海世博园的第五出入口,我拿出手机,按了一下报时按键,随即传来一个虽显呆板却非常清晰的声音,2010年5月9日星期日,现在时间22点46分。妻领着我一步三回头,脚下的步履全没了刚才的矫健与轻盈。其情状仿佛与心爱的恋人告别。突然,她抓紧了我的胳膊,好像某种危险正朝我们袭来。毕竟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人生地不熟,又是深夜时分,一个弱女子的神经想必是非常脆弱的。没等我开口安慰,一个男子的声音从离我们很近的地方传了过来:“您的门票卖不卖?”妻紧抓我的手明显放松了许多。原来,是回购世博园门票的。我笑着问道:“您想出多少钱?:”妻立即小声对我说:“快走吧!咱不卖”“十五块钱,怎么样?”妻拉着我就走,那人追上来:“二十块钱卖不卖?”我心下一笑,对那人说:“二十块钱,您有多少?我都要了。”见我缺乏诚意,那人转身走了。不想,我们又被一个中年女子拦住:“您要不要买点纪念品回去送给朋友?便宜得很!”妻停住脚步,从那女子手中拿过一些大概是钥匙链之类的小东西。几经讨价还价,就买了五个中国结和十个钥匙链,自然都有“海宝”的标志。她满心欢喜地领着我边朝12号停车场走边对我说:“在世博园里光顾一个馆一个馆地跑,没来得及买点小纪念品,这下好了,我回去就有东西送她们了!”
一个多月前,接到中国盲人协会苗雨生老师打来的电话,告诉我中国盲协要在5月初组织一个名为“触摸世博会,用心看世界”的盲人记者采访参观团,前往上海参观采访世博园。我有幸被选为该团成员之一。于是,从那时起,我重又体味了一次久违的等待的焦灼与甜蜜。如果说世博会在上海举办使中华民族百年梦想得以实现,那么,我以一个盲人记者的名誉参观采访世博园,则是一个即便在梦中也未曾有勇气梦到的梦中之梦了。因而不由在心中感叹一声:“我赶上好时候了!真的赶上了!”
迎着初夏早晨的清凉与舒爽,在妻的引领下,我走出d307次列车的车门,双脚落地之时,我不由深吸一口气,那深藏于心的久久的期待与渴望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成了现实,从车上到车下,就那么轻轻一跨,梦就被坚实厚重的大地轻轻接了过来。
五月九日凌晨六点,没等妻三番五次地催促,我准时起床。七点三十分,冒着蒙蒙细雨,我们准时从位于曹宝路上的诺保中心酒店出发。路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好一些,不到一个小时,我们便到了世博园的五号入口。九点钟,我随着人流通过检票口,走进了世博园。细细的雨还在轻轻飘洒,仿佛正在成全着一个羞涩的梦。那一时刻,我真切地感觉到一朵花正在心头悄悄绽放。她绽放得是那样清苦而幸福,拘谨而舒展,含蓄而热烈。那绽放该是梦之花的笑脸吧!
妻用租来的轮椅推着我走进“生命阳光”馆。第一次听说上海世博园建造了世博会历史上第一个残疾人综合展馆,并命名为“生命阳光”,感动之余,还有几分欣喜,因为我那散文随笔集中有一个单元标题就叫“生命阳光”。所收篇目均为记述人间之爱的稿子。曾担心有矫情之嫌,自打世博园有了生命阳光馆,我便理直气壮了。我为这美好的不谋而合感到窃喜而自得。
一进“生命阳光”馆,就被优美悦耳的钢琴曲吸引了,本以为是放的唱片,妻却告诉我就在门口处的右边,正有一个小伙子在演奏钢琴。我似有所料,就让她带我过去。果然,就是那位曾在残奥会开幕式上用自己高超的演奏感动了亿万观众的年轻的盲人钢琴家孙岩。打过招呼,我问孙岩:“要在这儿演奏多长时间?”孙岩巍然一笑:“直到世博会结束那一天!”我们的手紧握了一下。随即,我和孙岩转身并肩,妻用数码相机将那一刻定格。
沐浴着“生命的阳光”,妻领着我走遍摸遍了展馆的每一个角落。不知不觉中,我们来到了展馆的出口处。刚刚走出门口,妻又停住了脚步,问她何故?她说还有一个盲人体验区,因为排队的人多,没有领我进去。我笑着说:“不去也罢,我天天都在体验区过活。”“可我想体验一下”见她说得认真,就随她二次走进“生命阳光”。
大概是习惯成了自然,进入体验区的时候,妻依然占到我前面,她想为我引路。然而,我从她轻轻的惊呼和迟疑的脚步感到了她的怕。我含笑在她右肩上轻拍一下,低声安慰了一句“”别怕,有我呢!”就这样,我们相互搀扶,相互鼓励,在引导员的引领下,用手,用耳,用心触摸着墙上的浮雕壁画,走过鸟语花香的春季,踏上摇摇晃晃的“夜航船”的甲板,最后欣赏了一堂无需用视觉观看的盲人足球训练课。
走出盲人体验区,妻默默领我来到一个触摸屏前,她柔声对我说“许个愿吧,你写的每一个字和你的签名都会在大屏幕上显示出来并将被永久性保存。”沉吟片刻,我伸出食指,妻握住我的手,我们共同许下了一个心愿——生命阳光,爱心永恒,白头偕老!
从“生命阳光”馆出来,通过绿色通道,我们中国盲协一行人进入中国国家管。早就从资料上得知,我们的国家馆因其独特的造型被赋予两个颇具内涵的名字——“东方之冠”、“天下粮仓”。展馆所采用的现代高科技技术和低碳环保技术自不待言。仅就那些与展馆主题相互对应的食物和那一百六十多米长、六米多宽的被电脑技术活化了的《清明上河图》以及那八分多钟的三d电影所带给我们的冲击与震撼就足以让我们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了!尤如经历了一次穿越千万年时空的梦幻之旅,置身其中的我在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角度与历史对话;与城市对话;与未来对话;与布衣麻履,峨冠博带的先人们对话;与名山秀水,草木鱼虫的自然对话。我心即我在。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是不可替代的。我们存在着,存在于此时此刻的东方之冠亦或天下粮仓。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只属于我们自己的东方之冠亦或天下粮仓。
参观完中国国家馆,已近中午时分。大家开始自由参观。如投放进水中的鱼苗,人们四下散去,各寻各的去处了。我则留了下来,用了五个多小时的时间将三十四个省、区、市分馆(包括香港、澳门两个特别行政区展馆)走了一个遍。我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我只想圆我自己的一个梦,我想用自己的双脚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领略九州方圆的风物人情;我想用自己的双手感知五千年华夏文明的脉动;我想用自己的双耳谛听远方的召唤,然后用心眸还世界一个自信而平和的微笑!遗憾的是因为台湾馆需要预约,需要等上很长的时间,我缺乏等待的耐心,只好忍痛割爱去了它处。我坚信,终有一天我会走进台湾馆的。听说那里有孔明灯,她会戴上你的愿望升上高高的天空。到那时,我一定许下一个无比美好的心愿,亲手点亮属于我的那盏孔明灯!
晚上十点多钟,不得不跟世博园说再见了。翻开“世博会护照”,除了三十四枚各省、区、市分馆的印章,妻告诉我,还有十三个国家展馆的纪念图章也清晰地印在了我的护照上。遗憾总是难免的,诺大的世博园,两百六十多个展馆,5.28平方公里,横跨黄浦江东西两岸,岂是一天时间就能尽揽于心的!何况留一些遗憾也没啥不好,它可以给未来存几许期待与希望。给心灵空出一片想象中的假设与美好!
大约是那个中年女人看出了我的盲像,当妻付给她钱,拿着中国结和钥匙链领着我没走出几步远,她就小声嘀咕了一句:“一个瞎子也来看世博会,她能看到啥?”妻怔了一下,欲转身时,我拉了她一下,笑着说“没必要”。我真的觉得没必要。如果那人问我“您是怎么看世博会的?”我也许会跟她交流一下。我会告诉她,确切地说世博会不是看,而是参观。看和参观不是一回事。看只是视觉上的浮光掠影,参观则是有心灵介入其中的领略与体悟。是主体与客体间的相互作用,最终在精神层面上达成一种富有个性化的情感认同。如果她觉得这话说得有些玄乎,我会举例给她:比如剧场有演出,内行人会说去听音乐或者去听戏;比如品一杯上好的香茗,我们会眯起眼睛,唯其如此,方能品出好茶的香美;再比如,一位医术高妙的老中医,她在给病人诊脉时,从来都是屏气凝神,双目微合的模样。如果她对上述情景熟视无睹,我还可以对她说“您总会谈过恋爱吧?您总会跟您的恋人亲吻过吧?难道您是大睁着双眼干那事的吗?”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那女人,大凡聚精会神的时候,眼睛的功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大凡需要用心对待的事物我们只管用心投入就是了;更何况,眼睛也有被欺骗的时候,倘一味相信视觉,我们也免不了受骗——“月亮走我也走”,这歌词很美,可惜那是假象,月亮并没走,而是云在走。太阳东升西落,仿佛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就是这么一个视觉上的错误,曾经使多少追求真理的心灵被钉死在愚昧的十字架上!
然而,如果有可能,我仍渴望命运之神还我一双明亮的眼睛。无论用什么交换我都答应,除非要我交出那颗心。没了眼睛,我可以用心看世界,我们这次世博之旅的口号不就是“触摸世博会,用心看世界”吗!倘没了心,眼睛也必将丑陋地死去。因为它是心灵的窗户,心没了,窗户便也没了存在的必要和存在的价值——我心即我在!我可以怀疑我的眼睛,但我相信自己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