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一改往年的温柔，劈头盖脸地下了一个星期，资水立马变了模样，夹着泥沙与断枝残叶咆哮着往下游涌。
梅山大地一派狼藉，到处弥漫着泥石流后的颓废与杂乱。
一辆商务面包车在泥泞的乡间土路上艰难爬行，坐在车上的，是新化县残联新上任的理事长张晓鸿。
他此行是去乡镇调研特困残疾人受灾情况，顺便回老家看望年迈的双亲，他母亲在几天前被车撞得不轻，家里的房子也被泥石流冲了个大窟窿。
在一个小水塘边，一个盲人拄着拐杖摸索前行，隔老远我就认出那人是鼎鼎有名的上访户“懒豹”。擦肩而过时，我特意往左边靠了靠，又鸣了一下喇叭，他连忙向右边躲闪，盲杖急乱点中了一块松动的石头，石头一头栽到了水塘里去了，他一个踉跄，也相跟着滑到了水塘里，所幸水并不深，只略略打湿了衣服。
我瞟了一下，见他并无大碍，就继续缓慢前行。
张理急了，停车！停车！我用眼神示意这时不能停车。但他咆哮起来，并边说边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水塘只有半人高而已，“懒豹”已经自己手脚并用爬了上来。他吼道：“你们是哪个，没长眼睛的！”摸到车前，一屁股坐到了车头上。
“对不起，我是残联理事长张晓鸿，准备到曹家去了解残疾人此次受灾情况的，你没摔着吧！”
见到张理自报家门，我急得直跺脚。把张理悄悄扯到车后头，凑到他耳朵边说：“这个人外号‘懒豹’，是新化有名的残疾人上访户，曾搞得前任理事长焦头烂额，咱们可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耳尖的“懒豹”从车头滑下来，蹦着，跳着骂：“好你个康司机，亏得还是残联领导，不但不关心残疾人，还来迫害我。正好今天我要去找你们，在这里撞到了也好，我屋要泥石流埋了，老婆也死了，净产无根了，今天老子就赖上你了。”本来就死白的眼睛往外鼓凸着，二坨白肉堆在血红的眼睑上，可怜可恶。只见他把手机凑到耳边，娴熟地拨通了几个数字“二烂仔，我是懒豹，被残联的车撞了，你给我调几十个人，赶快到‘驼背公’的屋前来。”
我也急红了眼，正要吼他几句，张理把我拖到了一边，往司机室塞，几下脱掉了自己的夹衣，披到了“懒豹”身上。我赶忙跳下车，一边去扯“懒豹”身上的衣服，一边跟张理解释，“您新来，不懂情况，他就是个赖头，别理他！”
“你懂什么，给我车上呆着去！”
我只好闭了口，只见懒豹拉了拉身上的夹衣，摸到了一个香烟烙出的洞洞，嗅了嗅，一把扯下衣服，扔到了地上。“什么旧衣服，一股子烟味，想这样搪塞老子。”
张理的脸涨红了，潮红又慢慢褪了回去，他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到身上，对我说：“把我车上那身西装拿来”。
我小声嘀咕：“那可是嫂子特意给你买的皮尔卡丹，是让你去省城拜见领导和开会时才穿的，平素你自己都舍不得穿一回，今天倒好，要给这么个瞎子”。
我故意磨磨蹭蹭，说，那身衣服你不是让我给送到干洗店去了吗。
张理大眼睛一鼓，瞪了我一眼，自己跳上车，把衣服拿了下来，交到了“懒豹”手里，“这个衣服你应该看得上眼了吧，走，上车，找个地方把衣服换了。”拥着“懒豹”的腰，一起坐到了后排座上。
“开回去！”
“去哪里？”
“到我家去吧，让‘懒豹’洗个澡，换身干衣服”
“那您不回去看伯母啦，她老人家可是给您打过好多电话，开始您不回去，说要服从县抗灾救灾指挥，不能影响大局，今天好不容易抽出一点时间，您又回去不了，我怕影响她老人家的心情，对身体康复不利！”
“你懂什么，开车！”
虽然不理解，但我也只能掉头回县城。后排座上，“懒豹”的怒气也渐渐消了，两个人推心置腹地拉起了家常，说了这次泥石流灾害，张理也详细地了解了“懒豹”家的受灾情况。
车很快就回到了县城，在张理那九十年代初建成的二室一厅里，张理寻出了一套崭新的纯棉内衣让懒豹洗了个热水澡，不一会又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懒豹终于平息了下来，我也长吁了一口气。
接着，在县残联狭小的理事长室，召开了全体干部职工会议，会议其实很简单，就是通报了上午事件的整个经过，再就是动员大家为“懒豹”捐款，资助其重建家园。大家一听，顿时炸开了锅，历数懒豹是如何好吃懒做，在村里打架闹事而卷入一起纠纷，后又参与哄抢县里的救残物资，被派出所拘留，还自以为受了冤屈，四处上访告状，与残联结下了“不解之缘”，三番五次找大家的麻烦。以前理事会也曾给其解决过残疾人困难补助，但结果他却恩将仇报，经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召集大批盲人去省里上访。这次如果我们服了软，他必定会由着性子恣意妄为，后果更将不堪收拾……。
张理又一次震惊，饱含热泪，把自己在车上了解到的情况给大家再次说了一遍。又一次发怒，摸出皮包啪的一声扣到桌上，“这是我捐的，就算交了一笔特殊党费。懒豹以前是刁钻无赖，但身为一个盲人，家园毁了，老婆也没了，他自生下来就活在无边黑夜里，现在，更是连心里的灯也彻底被浇灭了。我们作为残疾人的娘家人，难道不应该伸援手拉他一把，点燃他心中的灯吗？”
这次捐款进行得很顺利，后张理又给四处筹措了一部分，还给他解决了残疾人危房改造指标。在张理的亲自督促下，“懒豹”的新居很快落成了，他还参加了县残联举办的盲人医疗按摩培训班，学得了一手一流的按摩手艺，当上了高级按摩师，月薪几千。
最近一次见到懒豹，是在他新开业的康复按摩医院，医院规模很大，有近千平米，聘用盲人按摩师近百，大部分是他以前的“访友”，后来成了他师兄师妹的人。我笑着对他说：“懒豹，准备什么时候再去省里上访？”
“哈哈哈，张理给了我一张捕鱼的网，点亮了我心中的灯，我怎么还有精力瞎胡闹呢！”
哈哈哈，我们大家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