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完辽宁商广著名主持人陶松的电视访谈录制后,我接到导演陈刚的电话,他已将我的故事报送审核,主题是:走出黑暗的日子——记视障青年作家董玉明和他的心理咨询热线。陈导叮嘱我整理好素材资料,预备近期投入拍摄。我的犹豫不决让他很是诧异,随后他又打过几次电话,在他的劝导和坚持下,我勉强答应下来。
陈导在辽宁卫视青教部负责一档教辅类专栏,每周推出一位在事业、学业或生活中成绩突出的立志典范,节目受众非常之广,尤以在校大专学生和创新创业的青年为最,其选题之严谨、编导之苛刻、细节之挑剔,我在做嘉宾时已有所领教。失明多年,我并不介意镜头前的形象和举止,甚至家居的简陋和严寒的气候也够不成障碍,但作为心理热线主持人出现在屏幕前,我还是忧心忡忡,我知道如何解读他人,但不知道怎样诠释自己。在陈导的意念中,我绝对是个有故事的人:做心理咨询两年,市交通广播为我作公益宣传,每晚21点至0点与电台热线同步开通,持续接听上千个电话,《抚顺晚报》不仅授予我十大写手奖杯,还为我开设了口述纪实专栏,而隐藏在咨询热线里或感动或凄婉或忧郁或震撼的真人故事,无一不是炙手可热的看点,但他并不清楚我开办热线的初衷,喜欢并研究意向心理学只是我潜心创作的借口,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刚刚结束了一段为期七年的恋情,在帮助他人化解心理困惑的同时,我也在寻找那个在行进中迷失的自我——
五千字拍摄大纲随即传来,基本概括了心理热线主持人应有的轨迹,我在陌生的文字中感受着自己。新年刚过,顶着刺骨的寒风和漫天的飘雪,拉着四箱攝录器材的陈导和摄像师推开了我的家门。出于职业习惯,简单寒暄后,陈导便和摄像师在简陋的房子里四处巡视,从交谈中,我能感受到他们似乎有些失望。
陈刚曾执导过辽视民情大戏,在圈内向以画面考究细节精致主题深刻著称,虽然家具的老旧,藏书的无序,光线的晦暗,甚而不时飘坠的灰尘让他有些头疼,但经过简单的布置,一个盲人心理咨询师的生活场景,还是完整地呈现在镜头前。
为赶进度,按照大纲进行试拍,他要我正襟端坐,随意介绍自己,我面对无声的镜头,词不达意地讲述起来。我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好像说的是别人,我只是一个茫然无知的看客,声音如此暗哑如此游移,我似乎在有意回避那些最柔软也最刺痛心灵的内容。
陈导适时终止了我,他连说了几个不对。怕影响我的情绪,他用专业的观点给我讲解:你是个视障作家,是个心理咨询者,你的讲述太苍白太生硬,好像没有把心思集中在一起,不要顾虑,我希望你自由清晰地表达出你自己。
我似乎听懂了,重新开始,持续了十分钟又被叫停,陈导在镜头前回放效果,我从混沌中转过神来,陈导无语,我像木头一样被安置在不同场景中,貌似深情地背诵着台词,又拍了几组镜头,直到大脑一片空白,陈导嘴里默念:这样不行,好像哪儿出了问题?
原以为拍片是件很轻松的事,如果顺利,纪实短片一半天也就完成了,早知麻烦如此,莫不如当初回绝了事,真实呈现自己原来这么困难,我索性提出了放弃,陈导严肃地翻阅着大纲,被禁锢了数小时的我恨不能尽早摆脱,陈导将我准备好的热线录音、报纸连载、影集照片和个人作品等资料放进拎包,叮嘱我好好休息,就近找了家旅馆。
他关在房间里研究我的资料,时不时打来电话核实情况,晚上独自打车接我去了一家饭店,在酒桌上,陈导开诚布公地探问了我的感情经历和身体状况,了解了我的创作履历和热线故事,他回忆起执导过程中的生死考验,说到动情处,两个大男人禁不住热泪盈眶,我将淤积心底多年的感慨如实相告,那天我们都喝多了,我后来沉浸在一个冗长的梦里,而凌晨两点醒来的陈导通宵达旦地将拍摄大纲重新梳理了一遍。
拍摄持续了四天,胃痛发作的陈导每天只睡四五个点,素材共摄录了五个小时,我忽而在暗夜中接听热线,给陌生话友排解心中愁苦;忽而手执盲杖,行进在起伏有致的盲道中;忽而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敲击着内心的所思所想;忽而手捧半导体,聆听着行云流水的音乐;忽而伫立窗前,遥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穹;更多的时候,我在默默地跟自己倾诉,心之所致的缘故,当我回首七年的恋情和失明后的种种艰辛时,禁不住流下泪来……
拍摄结束后,几位友人邀请陈导喝了一顿,我跟陈导也成了知心的朋友。片子还未剪,陈导已经能预见到出片的效果,他不仅对画面充满期待,更对我率性的表现给予了称赞:自然是最好的演技,更何况你本身就是一个有故事有内涵的人,我相信每个观众都能发现一个真实的你。可能你不知道,当你完全进入到生活也是生命中的自己的时候,你不经意的言语动作都会成为记录片中经典的瞬间。
2004年2月26日早晨7点,辽宁卫视播出了《走出黑暗的日子》一片,我跟七十七岁的母亲守在电视前,母亲流着泪看完了片子,我随后接到二三十个热线电话,所有的人都给予了相同的评价:片子只有二十几分钟,但我生命的坚强与生性的乐观令人震撼,他们通过电视镜头走进了一个从事心理咨询工作的视障作家的真实生活和内心世界,辽宁卫视婉拒了来自全国各地数十个垂询电话,有几个最后辗转到我的热线中。应观众要求,这期节目又两次重播,在大专院校引起强烈反响。
做为艺术至上的导演,没有人知道,陈导在剪辑过程中忍痛剪掉了几组非常满意的镜头:我在列车疾行的雪地旁跌倒;我在无人的街市中放声长啸;我在杂乱的环境里四下摸索;我手里拿着女友的照片怅然若失……
陈导特意来抚顺将样盘交给我,他原想跟我解释什么,当我们双手紧握时,我感受到了一种因理解信任而生发的默契。生活本身是最打动人的,有了那样一场心与心的沟通和忘我的宿醉,痛苦时的勇敢与泪水中的坚强已经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我会偶尔翻出片子来静静地聆听,真的很感激陈刚导演,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个善于开启心智化解忧郁的朋友,也是我暗夜行路时的心理导师,虽然我不再做心理热线,把全部精力都转到了文学创作中,但在我的灵魂深处,那个乍暖还寒的春天却给我留下了最温暖也最美好的回忆,虽然我无法看到镜头中的自己,但我知道,我生命中某一段真实的过往被永久地珍藏其间,不会随年华而老去,更不会随岁月而流逝,在光阴的故事中,永远有一个笑对人生的青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