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在几百名申请者中我幸运地入选并通过了面试,得到机会去日本参加亚太残疾人青年骨干培训,不想,我的一段戏剧般的天涯情缘居然在那时候悄悄地拉开了浪漫的帷幕。
从八岁起,因为双眼视网膜色素变性导致的视力障碍,我总是需要很努力地去作一些常人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事情。我很喜欢读书,但我的求学之路却是荆棘密布,百转千回。感谢上天的眷顾,在各样挫折中,我的努力耕耘带给我很多收获。我毕业于辽宁师范大学,又在残疾人联合会找到了自己心宜的工作,但对于爱情和婚姻,我从少女时代开始就只怀着向往,心里却并没有把握。甚至毫无信心。
这是我向来自信坚强的性格特质中的一个例外。尽管我非常认同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之一,我也期待能遇到上天为我特别预备的另一半,可我清楚意识到爱情婚姻与求学就业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范畴,在学习工作方面我能期待“天道酬勤”,但在爱情婚姻方面,情况就变得很复杂。我很难掌控整个社会的传统观念对于“视力残疾”的基本看法,而我的灵魂深处却是渴望平等的。或许是出于本能的对残酷现实的惧怕,我始终在逃避并尽可能不让自己直面这样的问题,我甚至曾经觉得自己将来更适合做个“修女”。
俗话说:“女大当嫁”,这也是父母亲对我最真诚最善意的期待,可我这个不孝之女居然因为要去日本留学,进而使自己的终身大事推迟一年再考虑而感到十分庆幸。坐飞机去东京的时候,我还傻傻地想着,如果我的求学时代永远都不结束,那该有多好啊!
当时,来东京参加培训的共有九名残疾人研修生,分别来自亚太地区九个国家。在集中培训期间,主办方组织大家在一起专门探讨残疾人的婚姻家庭问题。我惊奇地发现,和我同龄的同学们对于爱情婚姻都相当自信。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拥有幸福的婚姻和家庭是残疾人真正平等融入社会的重要指标。或许在法律和制度层面无法做出具体规定,但每个身体有障碍的青年人当有足够的勇气,用自己的人生实践来证明,追求真正的爱情,渴望拥有幸福的婚姻家庭是残疾人的基本权利。同学们的勇敢和高涨的热情让我在不知不觉中被感染,那时那地,我也暗下决心要和世界各地的残疾人青年伙伴们一道努力,勇于接受人生的挑战并要得胜。
回国之后,我斗志昂扬地接受并认真对待每一次父母亲友为我安排的相亲会面。可能是我的运气的确太糟糕了,我不仅没有遇到可以在精神上平等对话的意中人,反而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别人对我的“视力障碍”给予的“另眼看待”。多次相亲未果之后,我深深体会到残疾人在情感上追求平等是何等艰难。
正当我徘徊在理想和现实之间,为自己独特的生存状态可能与世界格格不入而烦恼的时候,我意外地接到了伊藤老师打来的国际长途电话。
伊藤老师是我在日本学习期间,负责我的电脑课和定向行走课的指导老师。我到筑波大学视觉障碍研究室接受个别培训的时候才知道,伊藤老师刚刚从筑波大学拿到视觉障碍教育硕士学位,而且他和我们这些研修生都是同龄人。无论在学习还是在生活上,伊藤老师从来都是很热心地帮助我们每一位研修生,更值得一提的是他虽然没有身体的障碍,但他常常称他自己是我们中间的一员,是和我们一样挑战生命极限的人。在日本学习生活的一年里,每次见到伊藤老师,和他交谈,我总能感觉自己是被尊重,被接纳,被肯定的。他的爱心和对“障碍”的全新解释,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大概是伊藤老师看到我写给他的邮件中,流露出十分失落的情绪,所以他特意打来电话鼓励我。当时我已经回国两年多,日语听说开始慢慢生疏,勉强听懂他说:“你千万不要灰心,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定会有一个人从心里愿意成为你的保护者。”这份来自远方的鼓励,使我倍受感动。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和伊藤老师通电话一个月之后,他居然坐飞机来到我的面前,委婉而腼腆地对我说:“其实,那个想成为你的保护者的人,就是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实在无法用语言形容当时我的感受和心情,那是一种又惊喜又沮丧,又高兴又难过,又带给我盼望,又让我看不到希望的复杂情感。
如果伊藤老师能成为我的终身伴侣,那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因为他就是我一直想要找的那种可以在精神上与我平等对话的人,可是伊藤老师对我来说在很多方面都太遥远了。
尽管有很多顾虑,但我还是不忍也难于拒绝这份真诚的爱。我和伊藤老师成了恋人。我还是像从前一样喊他“老师”,可心境却截然不同了。爱情的力量的确神奇,它能让人全身心地感受到自己是被呵护并且被视为宝贵的。我平生第一次认为有视力障碍也很不错,因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遇到了伊藤老师。对我而言,爱情超越了所有的身心障碍,让人心里的痛苦都变成了幸福。我也更加深深体会到,越是身体有障碍的残疾人朋友,越是需要珍爱,因为只有珍爱才能从根本上医治残疾带来的伤痛。
可是好景不长,就像我担心的那样,我们的交往遭到了伊藤老师父母亲的坚决反对,甚至是以死相逼。从人性的角度说,人们都希望尽可能远离患难,我很能理解两位老人的心情——不允许自己含辛茹苦培养成人的唯一的儿子,娶一位中国的有视觉障碍的女孩为妻。
我虽然并不认为我的视觉障碍是我个人意愿造成的,可我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不能更改的结果。我在心底无奈而凄凉地追问:到底谁错了呢?
痛苦的情感纠结,几乎让我的心破碎了,我感激伊藤老师的真诚,可是,或许我真的与他无缘,所以我建议我们“悬崖勒马”。然而伊藤老师却说:“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放弃努力呢?请给我时间,我会说服父母,你愿意等我吗?”
坦白地说,在这方面我是极为软弱和没有信心的,但他的执着和真诚吸引着我,感染着我,并把我带到了一个崭新的境界。我感觉自己仿佛生活在电视剧的场景里——凡是包容,凡是相信,凡是盼望,凡是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我这一等就是五年。为了让我知道他是真心的,五年中,伊藤老师先后十七次从日本来中国看我。每次来,他都会牵着我的手,并让我走在马路的里侧,去商场公园散心。怀着对未来美好的盼望,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忍耐分离的煎熬。我常常痛苦地自问:这样的日子还要忍耐多久呢。
当我们决定不顾父母的反对自行结婚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地得到了伊藤老师父母亲的理解和原谅。虽然他们没有来参加我们在中国举行的婚礼,但我知道,两位老人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我深深地为他们的谅解而感恩。
教堂的钟声响起,在美妙圣洁的歌声中,我和伊藤老师共同放飞象征着纯洁和爱情的白鸽,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浩瀚的天空向全世界宣告:我们的爱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