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时,正包产到户,没赶上树皮糠麸充饥,可父母辛劳的背影、想肉吃的馋劲儿深留于记忆。诚然,包产到户解决了吃饭问题,也仅仅是解决了吃饭问题。尽管如此,耕种收割,哪样能少眼睛。如果进不了城,我的生活将很艰难。
不等上学,家人便给我种下一颗梦的种子:考出去,跳出农门。他们用汗水和期待的目光浇灌着这颗胚芽。这梦虽遥远模糊,但坚定不移。我也没有复制上被人生活的打算。
儿童梦多,也不切实际。一回看完露天电影回来,躺在蚊帐里翻来覆去羡慕小八路的机制勇敢。把梦想说给退伍的舅舅,被他一瓢冷水泼个透心凉,这双高度近视眼让我此生无缘军营。
那就好好读书吧!
好在读书是一件很轻松的活儿,上学到辍学,一直名列前茅,小升初考试,得了个全镇第一。先天高度近视让父母担忧自卑,优异成绩让他们舒眉展怀。父母大清早挑担去镇上完粮,饿到下午方回,一毛的油条都舍不得吃一根,却花了几百块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我戴着眼镜骑着车上学放学,人们说,看样子这个湾要出大学生了。
呵呵,你能想到故事即将转折么?厄运不会顾及你的感受,总是毫无征兆地突临,将你的美梦砸得七零八落。两个同学互殴,笨手笨脚的我上去劝架,不料左眼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整个下午都睁不开。肇事同学可怜,连父亲都没有,没去追究。随后,粉笔字有了红斑,电线杆弯弯曲曲,像水杯里的筷子。不久,右眼受累,贴着书都看不清。
从同济医院眼科回来,家人头顶垂下重重云团。他们虽没听过网脱和视神经萎缩,但见过手持马竿,后面跟着恶狗和顽童的盲人。他们害怕,也不死心,叫我一面吃猪肝,一面去邻湾打营养视神经的针。
凭借残存视力,往来于打针的路上,似乎没有意识到早晚必将接受黑暗洗礼。
湾里黑货去粮管所当搬运工了,据说是招工。等眼睛好了我也去,要是力气不够就当会计,只要能跳农门,干什么都行。这想法刚一冒头,我就掐断了,粮管所的头儿是黑货叔,不是我叔。
给我打针的医生像黑货,除了黑,还野蛮。给人割包,指着远处说你妈来了,人家刚伸脖子眺望,他一刀下去了;给人挤包,更露出屠夫的架势来。常来湾里的那个女医生,背个红十字保健箱,让人羡慕。一回爷爷眩晕,她给打葡萄糖。我在收音机听过美尼尔综合症的概念,便问她爷爷是不是这病。没想到她居然把病名复述错了。奶奶说他们没去学校,而是短期培训的赤脚医生。这下,我看到了眼前的陆,等眼睛好了,就跟他们学医,也背个保健箱,给村民送健康。
我的眼睛没能一天天好起来,反倒一天天坏下去,几近失明。市民孟做不成,赤脚医也别想了。心中无梦,脚下无路。多少个淅淅沥沥的雨夜,多少个银辉爬满窗台的月夜,多少个凄风卷过的子夜,我苦楚着现在,忧虑着将来。
然而,我到底是个爱做梦的人,不打算向命运投降。我也是个乐观的人,相信东方不亮西方亮。一大早,摸到镇民政办,拉开了跳出黑暗囚井的序幕。
当我看到征文“放飞梦想”时,立即想到:如若遭遇贫困、失败甚或失明,都不能放弃梦想。有了梦想,就有了希望。
你也许会觉得下面的故事不足道,可是,一个农家盲青年,在信息闭塞、举目无助、残疾人事业刚起步的90年代初跳农门,实非易事。那些我认识的盲人,比我大的在搞算命,比我小的在步其后尘。
那天,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来上班的民政办张主任。我壮着胆子提出想学一门手艺的请求,他叫我等消息,我怀着希望跟他告辞。
过了一周,我又跑去找张主任,问他我的事有消息没。如是好几次,毫无起色。但我没有终止我的脚步。一次,也许张主任感动于我的执着,递给我一杯水:市里那加盲人工厂濒临倒闭,好久没发工资了,不然你或许有点希望。我说:我不要工资。只要能学手艺,只要有活儿干,再苦再累也乐意。听完,张主任的声音变得更温和,更带着无奈。
我在家里忍了一些日子,还是没忍住,又去找张主任:我可以去别的盲人工厂啊,湖北那么大,中国那么大,一定有地方要我的!张主任笑了,笑得很开心,像是面对一个天真的孩子。张主任说:恭喜你有学上了!开学你就去报名。这是一所给盲人提供学习中医按摩技术的学校,毕业后安排工作。
我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么!见我傻愣在那里,张主任重复了一遍,我才回过神来。
我喜出望外地跑回家,把这梦一般的喜讯告诉家人,他们惊喜交集。我又开始做梦了:学技术,安排工作,不就能跳出农门么!欣欣然接上那个断裂了的梦。眼前越来越暗淡,心中却越来越亮堂。
优异的成绩让老师特别关注,也让我对未来信心满怀。
“康复大楼没能盖起来,你们的工作暂时安排不了。”声音很轻,但胜过惊醒春梦的雷霆。
怎么办!
虽说我国确定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道路了,但绝大多数人依旧想靠个单位,我亦是如此。亮堂的心里又黯淡了下去。盲人按摩当时还是新鲜事物,家人担忧起来,不放心我自主创业。既然没单位要,咱就不等不靠不要,我把手一挥:放心吧,一边干一边学,只要疗效好,不愁没人来!家人在无奈和期待中筹备开业。
1994年10月,即我毕业三个月后,一间低矮的棚子,一方搓衣板大小的招牌,一张按摩床,一张稚气的脸庞,承载者我的梦想。
那是一段难忘的日子啊!临近晚10点,弟弟说:哥,油没了,面也没了。我镇静地说:再守守。我们快要大失所望的时候,救星来了,喷着酒气、摇摇摆摆地来了。我将收的5元钱转手交给弟弟,嘱咐他装进深口袋。别小看这5元钱啊,有了它,就不担心明朝揭不开锅。最初几个月里,这种窘境上演过几次。但我未曾失望,总寄希望于明天。
市场经济的春风从沿海吹到了这个内陆城市,开店、办厂,不亦乐乎。人们的钱包鼓起来了,我存单上的数字也不断增长,还做着买房梦。
1997年,我的户口迁离农村,成为市民,妻子的户口随后也迁了出来。
年轻读者也许不理解当时人们何以那般看重户口。那个时候,有的女孩为了转为城市户口,不惜嫁给智障者。
然而,一本非农户口,怎解心中烦忧!租房麻烦不说,女儿只能在所租房间玩耍;逼仄的空间令妻子烦躁,不免羡慕有房人。为了女儿快乐成长,为了妻子开心踏实,要尽快实现买房梦。
我早起晚睡,一有空就钻研专业,认真对待每一个患者,慕名而来者越来越多。虽然坚守低收费原则,可不断增长的业务量使得收入逐月攀升。终于在千禧之年,一家人搬进了自己的新房。至此,我一波三折的市民梦宣告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