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的老家庭一般来说都有一两个孩子上山下乡,由于新中国的建立,生活的稳定,我们这一代人一般的家里都有三、四个孩子,兄弟姐妹其乐融融,不像现在的独生子女,不知有多少心态不正常的。我们那会儿老大就是家里的中层领导,我作为老四,永远穿着破旧的衣裳,都是捡哥哥姐姐的,直到下乡那一年家里才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
我从小喜欢动物,这也是家里不让我穿新衣服的原因之一,养猫、养狗、养鸽子、养鱼,身上老是脏兮兮的。到了北大荒,我仍然喜欢那些动物们,严格地讲应该是畜牲,可我写这段回忆的时候,我的战友,著名剧作家邹静之说:“别叫畜牲了,叫牲畜吧,畜牲有贬义,可他们带给了我们多少快乐啊!”的确,那些牲畜伴着我整整生活了四年,他让我不觉得那会儿有那么苦。实际上,牲畜已经成了我北方的朋友和伙伴。
前几天,从网络上得到信息:北大荒农场局建了一所精神病医院,还有两百多名知情留在了精神病院。时光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跨越了一个世纪,当护士问那些知青你在想什么?他们就会操着浓重的家乡音说:“回家!”后来我所在的中国残联前主席邓朴方曾拨200万元支援精神病院的建设,现任中国残联主席张海迪也曾亲自看望精神病知青,带去了大量的书籍及慰问品,作为知青中的一员,我从心底里感谢两位主席,好人有好报,我相信他们两位都会有更幸福的日子,而这幸福也必将照亮我那些知青朋友。我没有得精神病的原因可以肯定的归于三种因素:一是我所在一师六团一营三连有管理劳改犯的传统,每天给我们知青安排的劳动量极大,那四年把我累得都来不及想事儿。第二是北大荒自然风景的美丽,无论是冬天茫茫的白雪,还是夏日绿色的草原,都给人带来惊心动魄的美丽,而最重要的还是我接触到的那些牲畜,他们成为我的朋友,我的快乐,给我留下了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
马
我们二龙山屯的马可不是一般的马,最初是日本开拓团带来的东洋马,后来我们营部种马站仅剩下两匹马了。那马高大而健壮,马背和我的头一边高,不过我当时只有十五岁。其他的同学也只有十六、十七岁,和我们个子都不太高也有关系。可无论如何比开拓团的日本人也要高,真想不透那些矮小的日本人是怎么征服这些高大的东洋马的?兽医说这马每天要吃两个鸡蛋和一斤左右的粮食,光喂草可不行。但每年配种的时候每匹马都能赚上几千块钱。我们附近的雾本公社和青山镇的不少农民每年春秋之际都拉着马来我们兵团配种,不管配得上配不上先交一百块钱,过年真的下了小马驹还得再交一百块钱,据说解放军农场曾经用两辆解放车换我们的种马,我们营长郑奎山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后来随着王震司令带来的十万专业官兵带来了许多军马。
一九六九年我们到了二龙山屯后,许多老马的臀部还打着军马的烙印,那是一个五角星,记载着它们当年光荣的历史,当然我们使用的马大多数是它们的子弟了,刚去的那个秋天,我跟着连里的马车拉砖,当时每连都去了数百名知青,住房不够,地里的麦子收完之后,所有的连队都在搞基本建设,拉车的马一共有四匹,驾辕的马是一匹黑马,高高的仰着头,不断地打着响鼻儿,全身皮毛黑亮而俊美,前面拉车的有三匹马,比起辕马来略显矮小,但也都光洁漂亮。
我们装了一车砖,至少也有一千多斤,慢慢的来到基建工地上,也许是温暖的田野上的秋风呼唤了马儿们的原始的记忆,也许是我那些同学穿着红红绿绿的背心在劳动,颜色也强烈的刺激着马儿们的眼睛,当地老乡都穿黑色、蓝色的衣服、不像北京、上海的姑娘们,穿得五颜六色的,反正驾辕的黑马躁动了,开始还只是在原地烦躁的踏着蹄子,不断地低下头嗅着前面拉套的马尾巴,突然间随着一声长嘶,驾辕的黑马直立起来,带着一车的砖向前面的马扑去,一霎时尘烟腾起,车上的砖轰然一声滑落地面,在人们的惊叫声中混着一片马蹄踏地的声音,混着其它两匹马的嘶叫惊心动魄,周围的同学们包括我谁都没见过这种场面,许多女生惊叫起来,车老板儿本来已经放下鞭子,蹲到一旁拿出烟斗抽烟,见到这场面他尽快的在鞋底上磕掉烟灰,抓起长鞭一声大吼,随即在空中啪的一声甩出一个响鞭,接着又听见啪啪的两声,长长的鞭梢准确的抽在黑马竖起的耳根上,轰然一声,黑马掉了下来,随着黑马急促的呼吸,鼻子里喷出血沫,前面三匹拉套的马都不动了,中间那匹尾巴下面被硬生生的托出一节肠子来,至少当时我认为是肠子。
车老板儿打手势让我把马拉开,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惊叹声,远远的围着看,我走进黑马拉起缰绳,突然发现黑马的全身都在颤抖,汗水从皮毛中渗出来。耳根上明显的鞭痕渗出一串血珠,头依然不屈不挠的昂着,尤其是那双大眼睛瞪得目疵欲裂,原本黑白分明的结膜上充满了血丝,那种怨恨、羞愧、耻辱、向往活生生的表现了出来。
我愤然转身手指车老板儿怒喝:“你他妈的太狠了”!车老板儿吓了一跳,连退两步,“它是畜生”!我转脸向着车上想抓起一块砖头拍他,可车上一块砖头都没有,回到马号儿我把四匹马都卸了下来,拉去喂水,远远的听见车老板儿向连长告状,“这儿马子乱配糟蹋了不少砖,叫我三鞭子抽下来,那个瘪犊子要揍我,明天给我两名女知青跟车吧”!
给马饮完水,我慢慢地到连长面前,连长是个山东汉子,复员兵,他直视着我,突然咧开嘴哈哈大笑:“爱护马好啊,老子过去就是骑兵出身,明天继续跟车”!车老板儿拉长了脸,我的嘴角翘起一个胜利的微笑,这就是我记得的关于马的故事。
狼
每当北大荒的秋风吹过原野的时候,草叶开始枯黄,枝干逐渐凋零,往往是随着第一场雪狼就出现了,北大荒的神秘有很多事情是和狼有关系的,一般来说北大荒的狼高大而瘦,是真正意义上的大灰狼,只要你见过狼一次 ,你就会深刻的记住它,和狗完全不同,所以在有些人的故事里,知青们把狗当成狼打是胡说八道,再凶的狗和狼相比,目光也是温柔的,再瘦的狗和狼相比也是胖的。
一九六九年到兵团之后,我哥哥被分配到机务排,我被分配到农工排,和农工排相比,机务排的层次就是现在的白领阶层,秋冬相接的时候机务排负责翻地,就是把长了一年的小麦大豆的根和草一起翻到地下准备第二年重新播种,每逢周六的晚上碰上第二天休息,我都到七连找到我哥和他一块翻地,当夜幕降临之际,车长在大地上笔直的开出一条线,就把工作扔给助手,“就沿着这条线干吧”!然后就回家睡觉去了,于是我哥就开始整夜的翻地,我和他一起坐在驾驶室里,边抽烟边聊着北京的事儿,那些新上映的朝鲜电影、北海的滑冰场、王府井的清华池、西郊动物园旁的莫斯科餐厅,天越来越黑,这时候东北的狼就出现了。
它们或三五成群、或孤零零的,一会儿你就会看到几盏绿灯,绿幽幽的在原野上瞬间闪过,它们是大犁后边吃耗子的,那些一年来吃的胖乎乎的田鼠守着一堆偷来的粮食正在睡觉,被深达一直半的犁无情的挖了出来,有的田鼠已经受伤,有的仓皇逃跑,但都被狼很容易的捉住,吞进肚子,当地老职工告诉我们,在清晨有人曾打到过一只狼,发现肚子里有大小七、八十只老鼠,二龙山老厂长戴彪曾下过一条严格的命令,秋冬之际不许打狼,谁打了就收拾谁,想起来这政策是对的,一只狼会吃掉几千只老鼠,这些老鼠会糟蹋多少粮食?
一九七三年我在大兴安岭伐木,那地方叫加格达奇,在山上偶尔会碰到狼,它们总是怕人的,远远的看见人就跑,你追过去只会见到一小堆狼粪,提到狼粪我这里修正一个历史上的错误,小时候看小说儿尤其是那些古代打仗的小说儿,他们为了彼此联络,经常点起狼烟,那狼烟笔直的升上天空,几千里之外人们就会赶过来相助,我从小对这传说深信不疑,可是在山上我们实在无聊之极,收集了几堆狼粪,晾干后把它们点起来,我们等待狼烟的出现,狼粪点燃了可根本没有什么一直向上的狼烟,一小堆狼粪燃烧殆尽,一阵腥臭让人恶心,我们悻悻的散去了,不断咒骂着古代人。
加格达奇地区不像我们农场对狼有保护政策,他们的规定是打一只狼上交到政府,奖励二十元钱和十斤全国粮票,所以上山的知青都想打狼得奖,这一来弄得大兴安岭真正的没了狼,知青们太疯狂了,人类也太疯狂了,回忆起那个年代我的心里阵阵发痛,我们伐掉了成片的原始森林,把那里的大小动物全都变成了盘中之餐,当我们发现大兴安岭上上下下只剩下人的时候,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北方的那些马呀、狗呀、猪呀、狼什么的,你们都到哪里去了?北方由于没有了你们变得面目全非,没有了动物就没有了人情味儿,全剩下人,人就变成了动物,有的人变得腐败,有的人变得残忍,有的变得六亲不认,我从心底里热爱和怀念北方的那些牲畜们,假如能让我重新生活一次,我一定百倍的善待他们,假如世界上真有上帝,我愿意求他老人家给我马儿那样的桀骜不驯,狗那样的忠诚,猪那样的不屈不挠,大灰狼那样的自由,可以吗?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