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贺知章有诗云:唯有门前镜如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对此,我深以为然。不得不承认,我有很重的思乡情结。尤其已然过了而立之年,却仍旧一个人孤身漂泊在外,时常会想家。每当想家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故乡的那棵老槐树。
我的故乡在河北邯郸偏僻的一隅,那是一个至今仍未被现代工业侵袭和惊扰的宁静的小村庄。那棵老槐树就伫立在村庄的最西边,碧波澄澈的滏阳河从她面前迤逦而过。没有人知道她的确切来历:什么人种的,什么时候种的,为什么种的,云云,一切都是谜。许多年来,村庄里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古老的传说,我们的祖先原本不是本地人,而是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迁居此地的。爷爷的爷爷告诉了爷爷,爷爷告诉了我,祖祖辈辈,口口相传,代代相传。可是,山西确实有个洪洞县,那里确实有棵大槐树,甚至还在致力于打造寻根文化。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印证着那个古老的传说。先植槐,后安宅,于是我推想,故乡的那棵老槐树,许是当年祖先扶老携幼迁居此地之时种下的吧?许是对于他们遥远故乡的一种追忆和怀念吧?更许是为了荫及子孙且提醒我们这些后人万不可数典忘祖吧?……
那是一棵普通的老槐树。她特别的粗壮,至少需要两三个成年男子伸展双臂手挽着手合围起来才能抱得住,且足足有三四层楼高。她树干挺拔,枝桠横生,像极了一把撑起的巨大无比的伞,可谓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树冠参天。她斑驳的皮肤有如斑驳的古城墙,苍劲地诉说着光阴的荏苒与沧桑。
掸落岁月的尘埃,让记忆倒带,我仿佛重又回到了从前,昔日的细碎往事便如电影般一幕幕呈现眼前:
一树槐花几幽香。花开时节,清风徐来,老槐树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淡淡的雅香,弥漫在空气中,让人陶醉。青白色的槐花层层叠叠布满树冠,宛如堆雪。羽状的椭圆绿叶,遮挡着浓烈浓烈的阳光,形成大片大片的绿荫……
小时候,那棵老槐树下便是村庄里的孩子唯一的天然游乐场。然而,因为眼睛残疾的缘故,没有任何孩子愿意和我一起玩耍。他们看见我就好像看见了瘟神和怪物,不是辱骂就是追打。爹娘为此很伤心,常常长吁短叹却又无可奈何,那能怎么办呢?我呢,倒也很懂事,总是故意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来为了维护自己那么一丁点的可怜的自尊心,二来实在不想他们为我再操心了,我给他们带来的辛酸和苦难已经够多的了。
所以,每当三五成群的孩子顺应天性无拘少束地聚拢在老槐树下尽情嬉闹撒欢的时候,我只能躲在不远处偷偷地看着,我根本不敢靠上前去,更不敢发出哪怕半丝的声响,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在欣赏,唯恐他们发现了我。我当然知道,那棵老槐树连同老槐树下的那份快乐是他们的,根本不属于我。可是,骨子里的倔强又分明告诉我,那凭什么是他们的,怎么就不属于我?那一刻,我攥紧拳头,下意识地跺着小脚丫,苦哈哈地等,眼巴巴地看,昏暗的眼睛里淌出滴滴委屈的滚烫的泪,直到他们曲终人散。
每当他们曲终人散的时候,我便会像一支破雾的箭一样急不可耐地蹦跳着弹射过去,紧紧地一把搂住那棵老槐树,顿顿亲热,久久不肯松开。那时候,躺在老槐树下,躺在松软的泥土地上,我四肢朝天,咯咯地笑着。那时候,静静的,躺在老槐树下,躺在她的怀抱里,就好像躺在了母亲的怀抱里,无比的温暖和安全。那时候,望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红红的花,绿绿的草,望着不远处的小小的村落,挨家挨户袅袅的炊烟,望着近在咫尺的涓涓滏阳河,遥不可及的巍巍太行山,望着夕阳西下,一抹抹淡淡的落日余晖宁谧地洒落大地……我静静地安卧于老槐树下,安卧于母亲的怀抱里,尽情地感知和享受着一份前所未有的幸福与惬意,轻松与畅快,尽情地感知和享受着爱的温度与厚度,栖香正稳……
那又怎是一棵普通的老槐树?她不仅是整个村庄的标志,更是人们共同的信仰。每逢农历的初一和十五,傍晚时分,前去祭拜老槐树的人总是络绎不绝。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家无不满心虔诚地烧香,磕头,祈福,求平安,有如朝圣一般,庄严而肃穆。而小小的我也总是中规中矩像模像样地夹杂在人群里面,双膝下跪,双手合十,嘴里还一遍又一遍地念念有词道:求老槐树显灵,保佑我上大学;求老槐树显灵,保佑我有出息……
那时候,在我的世界里,那棵老槐树就是我的全部,她占据了我整个的心灵。有什么话我都愿意和她说,她是我唯一的倾听者。平素的忧愁和烦恼,快乐和悲伤,我只愿和她分享。但凡没人的时候,没事的时候,我都会一个人悄悄来到老槐树下,安静地躺一会儿,开启着一段又一段冗长的思索——就好像牛顿在苹果树下思索出万有引力定律一样,我也在不屈不挠中拼命思索着属于自己的人生和未来:是的,我渴望知识,渴望长大,渴望自由,渴望外面的世界,渴望证明我自己……我坚信,一颗幼小的种子,只要埋入泥土,便一定不会惧怕黑暗和孤独,便一定会生根发芽,沐浴阳光,润泽雨露,并最终会长成参天大树。我想我就是那颗幼小的种子,为了心中的追求和梦想,风雨兼程,一往无前……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想必,那棵老槐树也是如此吧?她从遥远的过去信步走来,满身的泥泞与疲惫,山一程,水一程,风一程,雨一程,不知见证了多少日升日落,花开花谢,不知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苦乐荣辱。事实上,作为已然被神化了的一棵老槐树,她果真是有灵性的:春夏秋冬,寒暑易节,她用自己的伟岸与慈爱护佑着故乡的那片热土连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护佑着整个村庄的幸福和平安,同时也护佑着我的健康茁壮成长……
2004年秋天,一个硕果累累丹桂飘香的季节,一纸录取通知书飘过太行山,飘过滏阳河,飘过老槐树,飘向那个未被现代工业侵袭和惊扰的宁静的小村庄——我成了村庄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顷刻间,整个村庄为之欢呼为之沸腾,我成了人们心中共同的骄傲,就连曾经视我如瘟神如怪物的孩子也纷纷向我伸出了大拇指……
一个艳阳高照碧空如洗的午后时光,在着家人和众乡亲的簇拥与陪伴下,我以传统的烧香磕头的方式向着那棵与我朝夕相伴的老槐树恋恋不舍地作了最深情的告别。仪式上,香火燎燎中,满树的知了哇哇地叫得那个欢实啊,简直像极了一场荡气回肠的大型交响乐,想必那是老槐树在为我高兴为我祝福为我饯行吧。
时光如流水,弹指一挥间。四年后,大学毕业,我在北京找到了一份合适稳定的工作,并且有了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开始了自己幸福快乐的新生活。自此,我把家的概念从那个未被现代工业侵袭和惊扰的宁静的小村庄里彻底剥离出来,安放在了一片车水马龙的喧嚣都市中。昔日的家自然成了老家,我自然也从老槐树温情的目光中彻底消失了,她的身影也在我的脑海中彻底定格,以至遗忘了。没有一丝束缚的自由让我甘之若饴,我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般桀骜不驯,恣意妄为。渐渐的,由放松到放纵,由放纵到骄纵,直至跌落罪恶的万丈深渊,我才如梦初醒,然则,悔之晚矣……
高墙,电网,铁门窗,长明灯,灰色的囚服,四角的天空……这一切构筑了我改造生活的全部。身陷囹圄的日子,每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无尽的孤独、歉疚和悔恨总会时时缠绕着我,如惊涛骇浪般一遍遍不断冲刷着我的心。于是,每当那时候,脑海间便会不由自主地一遍遍浮现出故乡的那棵老槐树。
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伫立辽西凌源,伫立人生的最低谷,摸着撕裂的胸膛,心如刀绞般疼痛。泣血的倾诉空谷传响而哀转九绝。作为她的骄傲也好,耻辱也罢,扪心自问,故乡的那棵老槐树啊,她终究是怎样的一棵树?她根扎泥土,凝重厚实不浅薄;她头顶蓝天,勇敢坚毅不怯懦。她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根,及至我的魂。由此绵延而出的,是包容与谦和,踏实与奉献,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是推己及人上善若水,是仁义礼智信,是温良恭俭让……是中华民族一切最优秀品格的集中概括和体现。
过去,一直以为那棵老槐树终究是属于我的,现在才明白,原来,我终究是属于那棵老槐树的。拥有自由的日子,我不知惜福,挥霍生命,我背弃她,遗忘她,失去自由的日子,我很想她。每次年迈的父母拖着病躯千里迢迢来看我,泪眼朦胧中,我都会问起故乡的那棵老槐树。无数回,我在梦里都会梦到她,我是多么渴望他的拥抱以及多么渴望拥抱她,只是,我回不去,她过不来,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想,罢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或者责罚一个天涯浪子曾经的罪与错,但是我知道,故乡的那棵老槐树,她是有记忆的,知来路,识归途,我知道,她一直都在等着我。
等着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