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六年后,我回到故乡。故乡变了,脚下都是平坦的水泥路,从前的石子路和土路已不复存在。但故乡好象又没变,耳畔仍是那些熟悉的大伯大婶的声音,他们不叫我陈老师,也不叫我的大名,他们依旧唤我的乳名“芹儿”。我牵着母亲的手,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题记
我的故乡叫旭光村,是靠近长江入海口的一个小村庄。故乡是我懂事后一直想要逃离的。
最初的记忆是从母亲口中还原出来的:你那时还不会走路,但只要前面大奶奶在后门口一叫你吃东西,你就会不顾一切地爬过去。母亲又说,四岁那年带你去上海,住在表姨家,表姨家吃得很好,有鱼,有肉,还有整个的鸭蛋,你吃的眉开眼笑,第二天居然就不肯走了。表姨拦我,你也跳到门口拦着不让我走,同时嘴里大叫:“傻子,傻子!叫你不要走还要走?”引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母亲又问,还记得小时候吃西瓜的事吗?那时候家里穷,地还没有分到户,我在自留地里种了一小块西瓜,想卖点钱贴补家用。可你老吵着要吃,怎么说也不听。然后等我一转身,就有个西瓜莫名其妙地坏在那里。没办法,我只好在你要吃的西瓜瓤上涂辣椒。
幼时的这些记忆有点不堪,每每母亲说起,我的脸总有些发烫。幸亏后来我金榜题名,这些笑料多多少少抹上了一点“古灵精怪”的味道,但我心里仍为那个小人儿难过。我的生日在秋天,母亲说我会爬的事发生在夏天,头顶上的太阳很辣,土路也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但小小的我为了那一口吃食,常常不惜把自己的膝盖磨破。
小时候的记忆里,父母很勤劳,也很能干,队里上工一天也不缺,农闲和雨天,母亲总在织布。母亲是村里远近闻名的织布能手,只有她和少数两个大婶能织六个以上踏脚的织布机。踏脚越多,织出来的布越漂亮,但越漂亮的布只有到上海才能卖个好价钱。母亲那回带我去上海,就是去卖布的。也许是出了“洋相”吧,母亲就带我去过那一次。尽管如此辛劳,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年轻的父母也只能供一双儿女吃饱穿暖有学上,至于鱼肉,那是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美味,而牛奶饼干巧克力,只是一些漂亮的画片,点缀在童年五彩斑斓的梦里。故乡如童年穿的那件旧棉袄,让我又爱又恨,没有它,冬天不好过,穿上它,又显寒碜。父母常说:“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去城里,城里什么都有。”
后来,我真的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飞出的第一只“金凤凰”,并如愿在城里工作,结婚,生子。鱼肉不再是奢侈品,牛奶饼干巧克力也成了家里的常客。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房子,车子,名利,地位,该有的都有了,而且好象还走在了一般人的前面。可是,一场车祸改变了一切,老公走了,我失明了。挣扎六年后,我终于又回到故乡。
故乡也变了,就像村合并后她的新名字“新富村”一样,她也显出一派“新富”的模样来:一条条宽阔平坦的水泥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从前的土路、石子路早已不复存在;田野上耸立着几座铁塔,两路高压线由北向南从塔尖穿过,气势雄伟;新建的工业园区就在千米之外,机器的轰鸣声昭示着它的兴旺;村道两旁是一幢幢农民自建的小楼,太阳能热水器、空调外机,到处可见;村道上不时有汽车和电动三轮车驶过,收农产品的,充液化汽的,卖各种水果糕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但令人遗憾的是,现在村里住着的都是些老弱病残,青壮年都到外面打工去了,有许多人已经在城里或小镇上买了商品房,有些楼房现在常年无人居住。土地抛荒现象逐年增加,河流常年无人管理,水面长满水草,鱼虾因为缺氧慢慢绝迹……
我忽然感到一种心痛,有一种与故乡惺惺相惜的感觉,我嗅到了故乡即将老去消失的危险。我知道这不是我故乡的个别现象,这是目前中国农村的普遍现象,但远望和身处其中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知道随着我国城镇化建设的推进,许多乡村正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尽管中央对农业的政策从之前的“支农”到如今的“强农惠农富农”,把农业提升到了发展战略的第一位置,尽管农民种地从之前要交税到如今反过来可以领取国家各项补贴,但种地的微薄收入和风吹日晒的辛苦,怎敌得过就业机会多、社会服务资源丰富、交通便捷、文化设施齐全的城市的诱惑?一如我当年对城市的渴望,现在国家政策放开了,无怪乎农民工一个个蜂涌进城。我记得前两年看过一则电视新闻,说有个农民工,遣返几次都不愿回乡,而宁愿住在城市酒店的屋檐下靠乞讨生活。现在村里种地的都是些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几十年如一日,从事传统的农业耕作,对土地和耕种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们喜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只有他们还坚守在农村。可是,再过十年八年,当这些老人无力再种地时,农村将怎样?而更可怕的是,最近我在网上看到,有些独居老人何时死于家中都无人知晓,甚至还有老人死后尸体被家中两狗分食的惨剧。
一种使命感袭上心头,我忽然相信冥冥中有一种命运的安排。想当年,我从千军万马的高考重围中杀出,完成“鲤鱼跳龙门”的华丽转身,一度成为村里学弟学妹们学习的楷模。而今失明归来,与蜂涌进城的农民工背道而驰,我知道是故乡在危难中召唤我,虽然手段有些残忍。是的,假设老公没走,我就算失明了也不会回来,而今老公走了,我若没有失明,那我亦不会回来。我安慰自己:“天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样想着,我的心便慢慢安定下来,我开始规划和建设我的生态家园,我努力思索能为故乡做些什么,并积极行动起来。植树,美化环境,净化空气;把无力耕种的土地协调转包给外地来的职业农民;召集大家清理打捞小河里的水草,使一条条小河慢慢恢复了清澈;我给大家讲普法故事,给大家讲国家有关的惠农政策,给大家上网查资料,解答各种疑问……
故乡在一天天变美,故乡的人在一天天变亲。邻家大婶的玉米棒先熟了,必定先送几个来,母亲笑着说:“我家也有,也快熟了。”大婶也笑着说:“我知道你家有,我先送几个让芹儿尝尝鲜。”我家的杏儿熟了,母亲也必定一家家送去。还有各种应季蔬菜,大家也都不分你我,相互送来送去。亲不亲,故乡人;甜不甜,故乡水。我忽然从身到心感觉到与故乡有一种连接,一种只有与母亲才有的连接。
现在我有种生活在“桃花园”的感觉,没有名利纷争,没有衣食担忧,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想天外云卷云舒。跟母亲去地里挑菜,如同陶渊明东篱下的采菊一样悠然。每晚与母亲喝一小口自酿的米酒,酒助诗兴,我便醉以为自己是历史上的某位才女。夜深人静,我独坐电脑前,老子会穿越两千多年的时空与我娓娓而谈:“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行文至此,恰闻今年中央“1号文件”发布,这是连续第12个有关三农的“1号文件”,这次“一号文件”的首要议题是农业现代化:“围绕促进农民增收,加大惠农政策力度”;“围绕城乡发展一体化,深入推进新农村建设”;“有序推进村庄整治,切实防止违背农民意愿大规模撤并村庄、大拆大建。”类似这样抓人眼球的话语不胜枚举,我先前的忧虑一扫而光。我期待“有技能、资金和管理经验的农民工返乡创业”,我期待国家的好政策让在土地上辛苦了一辈子的农民也能象城里退休人员一样生活有保障,我期待“美丽乡村”也有文化广场和老年活动中心,期待农民也能像城里人一样在广场上打太极拳、跳广场舞,可以在“老年活动中心”打牌、下棋、锻炼身体……
这样的故乡一定比“桃花园”还美。故乡,我将成为你最忠诚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