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富村系列小说之二
刚入冬,还没进九,只西北风刮了两天,安富村的“乡村乐队”就忙开了。先是两个八十多岁的老汉相跟着走了,隔两天,一个百岁老太也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慢慢熄了生命之火。按照当地风俗,九十岁以上老人的葬礼叫“喜葬”,远远近近的人都喜欢赶来吃一口葬礼上的东西,或者伺机偷拿一个碗,以示粘了寿气可以给自己增寿。两位老汉虽未活到九十岁,但也离得不远,而且四代同堂,家族兴旺,所以葬礼很热闹。乐队全班人马上场,锣、钹、鼓、唢呐等一应俱全,加上诵经声,通过扩音器,两三里外都能听到。轮到百岁老太时,场面更是壮观,除了乐队,儿女们又加请了一个外地来的戏班子,从吃过晚饭一直演到午夜十二点。村人看得很过瘾,但却吵坏了隔壁的八斤老太。
八斤老太因为生下来有八斤重而得名,许是在娘胎里就营养充足生命力旺盛,八斤老太今年八十九岁了都没进过医院,而且至今眼不花耳不聋,依旧乌黑浓密的头发被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挽成一个发髻,这个发髻似乎从她嫁到安富村以来就没变过。唯一变了的是腿没以前利索了,走路需要借助一根拐杖。连续几天的锣鼓宣天吵得她有些头胀,昨晚的唱戏又吵得她没睡好。早晨起来她觉得有些体乏,胸闷头晕,不想吃饭。人们都以为是她妯娌俩好,百岁老太舍不下她。于是赶紧叫他儿子买了祭品到百岁老太的灵前许愿烧纸,可情形并未好转。后来请社区医生来挂了两天水,但胸闷头晕的症状依旧。
这天,八斤老太把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叫到跟前,抖抖索索地从脖子上取下一把钥匙,叫女儿帮她打开那只老旧的木箱。箱底放着六张存折,一共一万八千五百元。八斤老太说:“我想去南通医院看看,这些钱看完拉倒,能看好就再活几年,要看不好就直接拉去烧了,丧事简办。”
儿女们面面相觑,稍顷,大儿说:“妈,医院我们送你去,但为什么一定要去南通医院呢?”
八斤老太说:“我这回怕病得不轻,南通医院好,你们看村西头的张老汉,在南通医院看的胃癌,都十几年了,还活得好好的。”
儿女们又相互看了几眼,小儿说:“妈,要不,我们送你去海门医院吧,海门医院现在也挺好的。”
八斤老太说:“你们别嫌烦,我也这么大年纪了,医院也就去这么一次,钱都从我这儿出。”小儿还想解释什么,中儿抢着说道:“妈,就按你说的办,我们先去准备准备。”
在另一间屋,大儿问中儿:“你真送妈去南通医院啊?谁去照顾?那么远。你舍得停下来啊?”大儿有糖尿病,需要天天打针,家里还养了五只羊十几只鸡,大儿媳在城里给孙女陪读,去南通照顾老人都有困难。中儿夫妇在上海给人做装潢,稍稍加加班就每天六七百元,一般情况他们是舍不得停下来的。
中儿说:“停不下呢,前几天刚接了一桩活,一个月内要完工的。”
小儿说:“那你怎么还答应妈去南通医院呢?”小儿在海门教书,他希望妈去海门医院。
中儿说:“妈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是缓兵之计呢。再说,姐家里也走不开呀。”
女儿说:“我家里倒没事,婆婆可以叫我小姑来照看几天的。”
中儿说:“这样吧,反正妈又不认得字,我们送她去安南医院,在路上多绕几圈,然后就骗她说是南通医院。这样离家近点,大家照顾起来也方便点。轮到我呢,我就出点钱,叫隔壁的花嫂替我一下。”
大儿媳说:“这样也好,像妈这么大年纪了还送医院,蛮好了。人们都说,老人年纪太大了对儿女不利呢。”这个说法在当地是颇盛行的,百岁老太就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死在了她前面,人们都说是老太借了她儿女们的寿。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小儿开着车在乡村公路上绕到第三圈时,八斤老太问:“现在跑到哪了?”
坐在一旁的女儿说:“快到了。”
八斤老太说:“哎,到底是车快呀。那年小三生病,我去南通狼山求大圣菩萨,整整走了五个多小时呢。”
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小儿想起他那年高考后突然得了一种怪病,整天昏睡,有时还胡言乱语,请了远远近近的巫婆神汉来念咒驱魔也不见效,最后到医院看了好几天也没查出是啥毛病,眼看人都瘦得脱了形,医院都叫抬回去准备后事了。可母亲始终不放弃,天天给他喂米汤,给他叫魂,跟他说话,还一天数次给家里那个不知从哪捡来的、比拳头还小的泥菩萨烧香磕头许愿。后来听说南通狼山的大圣菩萨很灵,母亲又不顾众人反对,毅然一个人半夜摸黑去了南通。说来也怪,他的身体在母亲回来后居然奇迹般地好了,但母亲却在床上整整躺了十几天。她的额头和膝盖上血迹斑斑,据说母亲是从狼山脚下一步步磕到山顶上的。
前面是个十字路口,左转就到安南医院了,但小儿却突然右转车头,车子驶上了去往南通医院的大道。
2016年3月22日写于海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