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一个校园:开满红花的凤凰树,台风过后的夏日晚霞,刚刚割去藤蔓的清凉草香,考生们远远近近的细碎话语……
此刻正是2018年高考落幕的黄昏,我拄着盲杖沿着熟悉的校道踽踽而行,找了个光滑的树墩坐下,沐浴着,呼吸着,倾听着,脑海飞快翻阅着这年年上演的,一样却又不一样的一幕。是的,这一页即将翻过,这一学年终将完结,但,这何尝不是又一个美好的开始?
“hi,你猜猜我是谁?”一个脆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啊哈,悠然,心情不错喔!”这是一个半年前找我做过心理咨询的女孩,曾为了一份青涩的单相思哭的死去活来的女孩。“杨老师,你在这干嘛?”她问。“在等你的好消息呀。”我言不由衷地答道。“老师,知道你靠着的那棵是什么树吗?”“凤凰树,又名毕业花。”我有节奏地拍着斑驳的树干说,“这棵树还是三十五年前我亲手种的呢。”“哦,三十五年!那你听过《凤凰花开的路口》这首歌吗?我们班主任特爱唱这首歌,现在差不多成了我们的班歌了。”我笑笑:“你们班主任?那是我第一届门生。那歌还是我教给他的。”女孩兴致盎然地说:“今晚我们班毕业晚会,你一定要来哟。七点半我上你家接你去,老师再见!”听着女孩儿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心中一片怅然:送走这一茬,再接下一茬,一茬接一茬,周而复始,记忆的年轮叠加一圈,不变的是校园里的少男少女,总是那样的青春飞扬,不由让人感叹:年轻就是好!
谁都年轻过,我也不例外。
五十年的光阴,二十三年的黑夜,浮生若梦,梦若浮生啊。只是,纵使我在黑夜里期待、埋怨、痛苦、哀伤,蹉跎的岁月还是匆匆忙忙的一路奔去。2018是我的知命之年,这个带着浓重感情色彩的纪年,俨然成为我人生下集的封面,而下集的目录,我还没来得及编辑。
这五十年的人生经历,当然没有时光走的那么轻松自在,而今日更是汽化作岁月里的惊鸿一瞥,不经意就随时光消逝,怎不令我唏嘘?
盲人,这是烙在我身上二十三年的一个名词;盲人,一个曾让我挥之不去的噩梦一样缠身的名词;盲人,一个让我认清自己又重新振作的名词。它该放在我人生的上集还是下集?这真是个问题。
这时我想起“百合花”,一朵天堂里盛开的百合花。我想,如果她还活着,她一定会给我建议,帮我构思,甚至我可以无私贡献给她我的灵感,让她来描绘。
说起百合花,我有种无法释怀的负重。
记得她刚失明不久,我偶然在“九州健康网”的聊天室与她相遇,她朗诵的《我愿意是急流》深深打动了我,我们成了qq好友。当我听说她失明后被迫离开讲台,办理病退的时候,我以身说法,劝她改行做专职心理老师,赖在单位保住全额工资。然而她却很自信地说:“不!我喜欢写作,我需要自由的时间,我有英语专长,我可以做翻译,可以做兼职家教。我不爱看别人怜悯的眼神,我完全可以养活自己。”当她得知我每天在妻子陪同上下班挣到的工资只比病退多几百块之后,她十分关切地说:“病休工资与正常工资的差额,我只要坐下来随便写几篇稿子就赚回来了。而你,爱人为了你的执着无法工作,靠一个人微薄的收入,等你老了一家三口怎么办?”我黯然,是的,我身残志坚,但也没坚硬到如快乐王子的雕像。生存的压力让我无法释然。原来的我也爱写写画画,2012年之后就很少参加盲刊的征文了。其中原因之一,是生活的压力抹去了我的棱角和梦想,再者我有自知之明:即使我不遗余力,在她的华章面前,充其量只是忽明忽暗的太阳黑子罢了。有次她问我不参加的原因,我闪烁其词地掩饰道:“没时间。”心里想的却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我甚至有点妒忌她,心理狠狠地想,我不过是生不逢时,或者失明太早。我失明那会儿,全盲除了按摩算命卖唱拉二胡,还能做什么?文弱如我,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在家里呆着,靠家人饲养,等着油枯灯灭……她洞察了我的想法,放怀大笑:“你给自己砌了一个死胡同,画地为牢。走出来吧,走出来就会成就了自己,你看我,就是这样复活的。”
和百合花相识十年,仅有一面之缘。那是2015年12月在南宁饭店召开的广西盲人阅读推广与文化服务研讨会上。这一面,十年的友谊,尽化在轻轻的一握。她从没跟我谈及她的过去,对她的身世也仅限于百度搜索的范围。她的文笔,《阳台那盆三角梅》可见一斑,她的魅力,用妻的话来形容,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我感谢她的关心,欣赏她的才华,敬重她的果断,最令我佩服的是她想做什么就做成什么。比如,她说:“我要成为作家。”于是,她成了绿城玫瑰作家一员,盲人文学联谊会理事;她说:“我要写书。”于是她就出了一本散文集《带笑背负起自己的十字架》;她说:“我要做一名义工。”于是,她登上“绿城公益文学讲堂”,与南宁的文学爱好者和市民畅谈文学对心灵的关照与引领。她说:“我要学葫芦丝。”于是,每次联欢会都少不了她绕梁三日的《月光下的凤尾竹》……我诧异她的天分,甚至怀疑她有祖传基因,她诙谐地说:“卖油翁的手艺,无他,唯手熟尔。我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籍,要说有,那就是:选择一件有价值的事,一直做,然后等待时间的回报。”
“选择一件有价值的事,一直做,然后等待时间的回报”,说的太棒了,我终于明白我和大多数人平庸的原因所在了。窗外的变革轰轰烈烈,我不再充耳不闻。冥冥中一段幸运的婚姻,我有了妻,有了儿,更有了憧憬。我终于抖擞精神走出家门,重回校园,做了一名专职心理老师……这时我突然惊喜地发现,盲人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盲人的就业途径五彩缤纷:有当钢琴调律师的,有搞软件开发的,有画画的,有摄影的,有当教师的,有当心理咨询师的,还有当律师、播音、dj的……没劳动能力的有了劳保,有医保养老,有免费的技术培训,有丰富的娱乐活动,盲人上大学已成为老生常谈,残奥会进了北京城,无障碍出行越来越方便,无障碍上网越来越简单,现在,盲人也能和明眼人一样,一部手机走天下。
“平等、参与、共享”的天空越来越寥廓。虽然我无法预料四十年后的未来,但是四十年的好处我实实在在地享受着。活着,就是好。
校园广播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鸟叫声中,几片凤凰花瓣飘落在我的头上,而我,也该回家准备一下参加学生们今晚的毕业晚会了。回归校园,我不再是个和社会脱节的人,眼睛看不见,可我却看清了自己脚下的路,还能为迷途者指点迷津。职业的康复,何尝不是一种“复明”?习总书记说:“时代是出卷人,我们是答卷人,人民是阅卷人。”我的答卷终于可以按时交卷了。至于分数,那就心平气和等待阅卷人的评判吧。
回家的路依然是来时的路。一个陌生的男孩主动相送,于是我轻扶他的臂弯并肩而行,因为有了陪伴,我走得更加从容而惬意。半路上我忽然想起古代帝王有改元建制的癖好,差点笑出声来。对了,我也来过把瘾,我决定把2018年当做我的元年,今年我一岁,等到我再次步入不惑之年,改革开放又到了八十华诞,那时将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朋友,那你就等着看我的下集好啦,兴许等我再次步入知命之年,你还会看到我的续集呢。
朋友:好好活着,没有最好,只有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