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清明节,因为疫情,我没有去父亲的坟前祭扫。其实,这只是个借口。因为,父亲离开我已经九年多了,我一直没有去过他的坟前祭扫,只是按照当地习俗每年在他的祭日给他磕个头烧点祭品。那么,是因为失明的缘故吗?好像也不全是。虽然失明让我失去了行动自由,但凡是我想要去做的事,哪怕山高水远,好像都能做到。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阎连科曾经说:“每每想起我父亲,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的。”我没有被父亲痛打的记忆,但这并不是说我的父亲就是一位慈祥的好父亲。相反,我每每想起父亲,最先印入脑海的总是父亲那张写满不快和愠怒的脸,好像总有人欠着他一大笔钱似的。
记忆中,我是在父亲的责骂声中长大的。天黑了,晒在外面的衣服鞋子没收,父亲会骂;没有给羊喂草,没有把鸡鸭及时赶回棚里,父亲会骂;一张凳子挡了他的道,父亲也会骂;考试没考到一百分,当然更要骂。有时实在没啥骂了,父亲便会骂天,骂天为什么要下雨,为什么要刮风。每每这时,我便觉得父亲很不可理喻,同时心里生出几分鄙夷来。但此刻,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骂天,因为大风会把还没成熟的庄稼吹倒在地而欠收,下雨会把收到家里的粮食无法及时晒干而发霉。原来,父亲的咒骂里藏着他的无奈、担忧和焦虑,还有生活的重压。
我和父亲是不太亲的。记忆中,我好像没有和父亲谈过心,父亲也没有找我谈过心。我所有的心事和烦恼从初中起就都交给了日记。记忆中,我和父亲也没有身体上的任何接触,哪怕只是牵手。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大学时候,有一天,一个舍友跑进来神秘地对大家说,快去看!某某同学正在走廊上和一个军人手牵手走路呢。另一个舍友笑着说,那是她父亲。我忙跑出门去看,只见那走廊的尽头,同学和她父亲手牵手有说有笑的样子。我当时的感受是:天!女儿居然可以和父亲这么亲密?!
我唯一一次和父亲的亲密接触是父亲去世的那天。清晨,母亲打电话来说,父亲昨晚在睡梦中去了。父亲前几年就已查出有心脏病,也因此住过几次医院,也一直在用药,但他的突然离去还是让我深感意外。我忙叫朋友开车送我回去。进门的时候,我知道我应该嚎啕大哭,可我居然哭不出来。母亲引我到父亲身旁,父亲已经被安置在客厅一角。我看不见父亲在哪里,我便用手去摸。父亲的头发有点干枯,眉毛也是,眼睛闭上了,我的手指在鼻子下面停了好一会儿,仿佛想感觉出一点什么来,但什么也没有感觉出来。父亲的脸是瘦削的,表情摸不出来,但我下意识地用手掌抚了抚父亲的脸庞,仿佛要抚平什么似的。划过脖子,我的手心最后停留在父亲的胸口,皮肤还有点温,但已然没有了心跳。父亲再也不会开口骂人了,再也不会骂医生无用,骂药是骗人的了。泪水从我眼中流出,我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内心一片茫然。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一如我无法描述我此刻的心情一样。
应该说,我是爱我父亲的,最起码从理智上说我是深爱我父亲的。因为父亲给了我生命,并把我养大。父亲用他艰辛的劳作供我吃饭穿衣,供我读到大学毕业。小时候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忙碌的。晴天,他要到队里上工,因为是青壮年,也为了多挣几个工分,父亲总是干最脏最累的活。我至今还记得父亲挑着两三百斤重的担子“吭哧吭哧”地走在高低不平的乡间小道上的情景。雨天,父亲总在修理农具,修理锅盖瓢盆凳子篮子等。那时候,家里的东西总是修了再修,直到实在不能再修才当作柴烧。所以,那时的农村是没有什么垃圾的。当然,那时的生活也是十分清贫的。我记忆中不曾有过压岁钱,或者说不曾有过可以自己拿来买大饼或者棒冰的压岁钱。记忆中,我常常很羡慕镇上的同学,羡慕她们的父母是公社干部,是老师,是供销社职员,羡慕她们有体面的衣服和漂亮的发型,羡慕她们有零食和课外书。而我那时有点胖,衣服又土,头发常常是母亲自己剪的,所以很自卑。我把这种自卑归结于父亲的无能。如今想来,父亲在那样的一个起点,把我从一个农村女娃培养成一个大学生,已是多么的不容易!
其实,我父亲是一个苦命人,出生没几天就被我奶奶抱养。后来奶奶又早逝,去世前才告诉他是被抱养的。从此,父亲就走上了漫漫寻亲路。我记得小时候有好几次母亲陪着父亲去打听,去寻访。有一次应该是找对地方了,母亲说那一户人家有个老头跟父亲长得很像,但那老头始终否认他有儿子被抱养。母亲分析说,那老头家里很穷,肯定是怕认了会花钱。而父亲则沉着脸一言不发。直到我工作的第二年,有一天突然有人找到我学校,说他们是我父亲姐姐的孩子。原来,我亲生奶奶有两子一女,大伯当兵后来留在了上海工作,爷爷去世比较早,大伯就把奶奶接到了上海,而姑姑早嫁,所以老家早就没有亲人在了。这次是因为奶奶去世,大家在把她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时才听说了我父亲寻亲的事。那时,我大伯也早已去世,嫁到城郊的姑姑还健在。我父亲叫我陪了去看过两次,姑姑很开心,也很热情,一边倒白糖水或者桔粉茶给我们喝,一边跟我们拉家常。可父亲天生是个不善言词的人,除了偶尔回答一两句外,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我嫌父亲木讷,觉得那场面有点尴尬,后来便再也不肯陪他去了。后来,我听母亲说父亲自己又去过两次,但那几年城郊变化太快,所以第二次据说迷路了,没找到,后来便没再去过。我当时心中还有点窃喜。现在想来,当时的我是多么的残忍!年轻的我不曾理解父亲对亲情的渴望。现在,我多么希望还有机会陪父亲去看看他的姐姐,哪怕仍旧一句话不说,我也愿意就这样静静地陪在一边。现在姑姑也去世了,但愿父亲能在天堂找到他的亲生父母以及哥哥姐姐,能够长相守,不再受分离之苦。
父亲是个缺少爱的人,没吃几天母乳就被抱养,后来奶奶又早逝。父亲用一生在疗愈他的童年。父亲不善言词,当不能承受生活之重时,便只能以咒骂的方式来表达。父亲是懦弱的,但也是刚强的。父亲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一辈子只能以卖苦力为生。但父亲改变了我的命运,供我读书走出了农村。父亲无法为我的童年创造良好的物质生活条件,但父亲给了我最最宝贵的精神财富,那就是要强不服输的精神。十几年前,当我突遭丧偶失明的双重打击时,是这种要强不服输的精神伴我度过了人生这一段的至暗时刻。又是要强不服输的精神让我重新学习写作,学习心理咨询,使我现在重返岗位,重新回到了人生正常的轨道。
关于父亲的许多记忆一齐涌上心头,我早已泪流满面。有人说,年幼时读不懂这些诗,读懂已是中年。而我读懂父亲已是天命之年。
曾经以为,工作以后,为父母买吃的穿的,买彩电冰箱,买手机电动自行车便是孝顺。殊不知,父母最需要的是陪伴。世间最珍贵的是亲情。
我唯一和父亲不同的是,我读了书,我会用文字来表达。而这个读书的机会,也是父亲给的。
明年清明,我要去父亲的坟前祭拜。我要用我的方式怀念父亲。
2020年4月4日写于海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