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上海市老西门附近的旧式里弄,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五十多年,现在正逢大规模动迁。
我在这里度过了此生最难忘的童年时代,思忆往昔,觉得很有意义,因为有些不再发生,并将永远消逝。
我记得,我的童年,每逢春天,天刚刚亮,启明星还亮着,就一蹦一跳地随家里的大人赶往西边的小菜场。此时的菜场,黑压压的,全站满了买菜人,场面非常热闹。就着昏暗的灯光,慢悠悠地挪动着,一个挨着一个公秤,秩序井然。“嗨!这可是刚上市的青菜,五分钱三斤!快买哦!”那边又是:“喂,老主顾了,这小黄鱼,一元一斤,很便宜哦!”我紧随着大人,没一个小时的功夫,就提着满满一大篮子菜,顺着原来的路,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我记得,春天里,每星期最繁忙的是星期日。一大早,不跟随大人出去买菜时,就一个人呆坐着眼望窗外的蓝天,因天还不是十分亮,仍可以望见淡淡的半个月亮和四周挂着的亮星,看得出奇,又可以闻起几声鸟儿的叽叽声。
春天,是最养人的时节,又是促使万物复苏和生长的时节,因此有一年之计在于春的说法,大人们常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其意义何其深远啊!倏忽已到四月,正是养蚕的好时候。邻居家的亲戚从太仓带来许多蚕卵,我也有幸分得一些。蚕卵包在一张白纸里,打开一看——满天星斗似的布满了紫色的虫卵!我立刻把它们放进一只方纸盒里,它们将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六天后,里面已爬满了足足有三十六七条乌黑乌黑的桑蚕幼虫。这也正巧,我们弄堂隔壁阳台上有几株桑叶树,还是上海解放前夕,原来的房东种下的,房东在解放初去了香港,桑树是走不了的。每星期日,跟着大人把桑叶采来,每次摘四、五十片,把桑叶慢慢放进大盒中,看着桑叶被蚕慢慢吞食。日复一日,桑蚕慢慢长大了,足足有一寸半长吧!雪白清亮的,是多么不易呀!因每周要蜕一次皮,从头部开裂,慢慢地滑到尾部,最后完成,看得很艰难,要好长时间!现在想来,桑蚕寄托着我童年时代对生命的乐趣。
春天,是童年时代最活跃、最欢乐的时节。我和邻居的一群大小孩们,有的年龄比我大四、五岁,有的年龄与我相仿,大家几乎天天聚在一起,商量着怎么做风筝。大家分头负责,有的拿出了纸,有白色的,也有彩色的;有的拿出了竹片,铅丝,丝圈;有的拿出了剪刀,还有浆糊。就这样,一个制作风筝的小组形成了,这下,我们这些大小孩们可忙开了,一个个手忙脚乱,你剪纸,他削竹片,拧铅丝,还有几个帮忙穿线绳,线绳用的是麻线绳,很结实,不易断。一个上午,就做成了三只大风筝,有五边形的,有菱形的,还有一只是t字形的,像一件展平的儿童上衣,每只都糊上了不同式样的尾巴,足足有一百五十公分长!孩子们欢跃着,三步并两步,三五成群来到了楼上的阳台。这是一处很宽的阳台,正朝北面,远处可以看见当时上海最高的大楼——国际饭店和上海电视塔,我们一边放线,一边叫喊:“小心,小心,别放丢了!”三只风筝像是听懂人话似的,不一会儿就烦着东南风飞得很远很远,慢慢地看不见了,看见的只是远处漂浮的三个小黑点。可是它们飞得太远了,已是无法收回!有几个小一些的孩子急得要哭出来似的!旁观大人们对我们喊着:“这是你们在放飞自己的理想啊!”后来的年月,我终于明白:人这一生要有理想,人有了理想,要想收回是很难的,如果可以收回理想,那何必又要放飞哪!
我记得,就是在这样的春天里,在我生活的旧式里弄里嘈杂喧闹,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清晨弄堂里,“哗啦,哗啦,……,”洗刷马桶的声音。到了上午九、十点钟,又来了吆喝声:“呵有坏个棕棚修伐,藤棚修伐?”“磨剪子唻,削菜刀!”接着,中午一点多,楼内邻居家大人的吆喝声:“小朋友,吃中饭啰!”“快回去!”下午,没歇一会儿,吆喝声又起:“收鸡胗皮唻,收甲鱼壳。”到了傍晚,每家每户的炒菜声,稀里哗啦地响个不停,还掺杂着几声婴儿的啼哭声。夜里十点左右,突然几声猫叫,让整个楼都给惊动了。里弄成了猫的游乐场。不多时,睡觉的时间到了,隔壁传来了呼噜声,似拉风箱似的,奏着不成调的小夜曲。一天天下来,声音从生到熟,让闻者倍感亲切,我们旧式里弄平民多,然而充满了生活的激情。各种声音伴陪了我整个童年时代,一直到我踏上社会从未间断。
直至三十多年前,各种声音少了大半,唯一留下的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里传出的歌曲和相声。楼内寂静了很多,左邻右舍迁出的迁出,迁入的迁入,走了老面庞,又来了新面庞。我的里弄生活也见证了时代的变迁!
我们很喜欢将一个人的童年比作人生的春天,因为童年是一个人生命的起点。有很多的故事发生在童年,那样有趣、那样充实、那样生机勃勃。思忆童年,往事历历在目,一帧帧画面恍如昨日。生命在此间流淌而过,唯有珍惜当下,无悔于生命的每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