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下班,拿着盲杖走在巷子里。
“哗啦啦,哗啦啦”,巷子转弯的地方,一辆三轮车跟我擦肩而过。啪的一声,人没有事,盲杖却飞出去了。
我惊魂未定,循声把盲杖捡起来。盲杖还挺结实,进口的就是不一样,没段,但变成了罗锅。
三轮车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并且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了我。
一个浑厚的声音对我说:“没事,我认识你,咱找她说道说道……。”
“你是?……”
“我是卖肉的老郑。”
又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我,一个沙哑的声音对我说:“这棍子都弯了,要找她赔……。”
“你是?……”
“我是修鞋的老丁。”
又一个女人的声音对我说:“这可怎么得了,差点把人撞着了,人家看不到哎。”
这个声音我知道,是卖傻子瓜子的老板娘。
一个,两个,七嘴,八舌……各种脚步声和说话声汇聚了起来,向我这边涌来,又向那骑三轮车的人涌去。
老郑说:“他看不到,你还看不到啊,差点把人家撞着……”
老丁说:“他走路拿着个棍子,一看就是个盲人,这下棍子让你撞弯了,你看这怎么办……”
卖瓜子的老板娘说“多可怜喔,多不容易喔,咱们都不能欺负他喔……”
这时候骑三轮车的人说:“我……我……我着急送垃圾,真没注意,这……我,唉,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是个善良的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很沙哑,这种沙哑的声音中透露着苦难的生活所带来的磨难和苍凉。这个声音还显得有些胆怯。
我说:“你骑车能不能注意点,我还拿着根盲杖呢,幸亏没有撞着我,可惜这盲杖……”
“是啊,用不了了,让人家怎么走路啊!陪吧,陪一根,直接赔钱吧……”。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更加的七嘴八舌了。人群很热烈,很有那种举着拳头大义凛然、为正义奋不顾身的味道。
修鞋的老丁问我:“你这跟棍儿多少钱……”
我迟疑了一下说:“大概两百元吧,是进口的……”
老丁继续说:“听到了没,两百元进口的……”
卖瓜子的老板娘说:“多可怜啊,看不到,要多赔给人家点……”
卖肉的老郑终于拍板了:“赔两百元吧……”
“什么?两百元!我一天收垃圾才……能不能……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们……”收垃圾的女人声音显得更胆怯了。
“两百,就两百!不然你去买一根一模一样的来……这点钱拿不出吗?赔……赔……赔”,各种声音,各种指责,此起彼伏。
整条巷子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把我和骑三轮车的女人围在了中间。有群情激愤者,也有默不作声者——吃瓜群众总是处处可见的。
我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没错,我是受害者,或者说我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弱势群体,但此时此刻却有点可怜起这个女人来。
难道这么多人站出来为你主持公道不是一件好事吗?是的,的确如此,但是此时此刻,我很尴尬,尴尬得什么也说不出,尴尬得如同被道德捆绑在了原地,于是只能配合这种正义继续“尬演”下去。
我终于开了口,但声音很小,“不用,不用……”
但我的“不用”,是我“个人的不用”,不是“大家的不用”。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就被涌动的人群声淹没了。
人声此起彼伏,如一股浪潮裹挟着我,也裹挟着那个骑三轮车收垃圾的女人。
我们两个都处于风口浪尖,处于旋涡中心。我们是这一场争端的两个主角,但主角现在却只能把舞台让给了人群。
“能不能赔的少点,两百元,实在是……”女人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我是外地人,找点活挣点钱,天天在这里收垃圾卖垃圾,你们认识我的,我真的没钱……”女人开始哭诉。
“不行,该多少,就多少……”人群继续。
我突然不再尴尬,大声说:“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一个人群里的声音喊着:“那不行啊,总要有个说法。”
又一个人群里的声音喊着:“那就去找警察吧,旁边就是派出所。”
人群里的很多人都喊着:“去找警察,去找警察,把她交给警察”……
于是,纷乱的人群,各种脚步声,如百足虫一样跟在我后面。这样的队伍,既是护送着我,又押送着这个收垃圾的女人。
警察叔叔劝退了人群。老郑走了,老丁走了,卖瓜子的老板娘早就走了。那样的人群,各种脚步声,又跟百足虫一样的也走了。
最终决定,骑三轮车的女人赔偿我一百元。但我说:
“一百元不用赔了,。其实我根本没想陪,只是大家……”
警察叔叔笑了,说:
“赔还是要赔的,你看赔多少吧……”
我想了想说:“20元吧……”
骑三轮车的女人也笑了,塞了一张20元的钞票在我的口袋里,有点羞愧的也走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在绣花巷里,时不时我还能听到那“哗啦啦,哗啦啦”、收垃圾的女人骑着三轮车的声音。也依然会再碰到老郑、老丁,还有那卖瓜子的老板娘。那天的争端似乎跟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样的一场争端,作为受害者的我却有些不那么理直气壮,作为犯错的收垃圾的女人却有点受害者的味道,而对于那些人群呢,他们也是为了正义,似乎也不能去指责什么。
不过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那天,把收垃圾的女人换成一个开着上百万豪车的大老板,就不知又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了。那样的我会怎样,那样的人群会怎样,那天的正义又会怎样?还会让我那样尴尬吗?想着想着,那种尴尬似乎又来了,我只好笑笑,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