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近8000米的“生命禁区”,有队伍抬着担架从一群登山者身边经过,所有人都低着头,担架上是一具尸体。
不过,队伍里有一位登山者,并不知道自己距死亡那么接近——因为,他是一个盲人。
日前,纪录片《看不见的顶峰》上映,这部记录重庆46岁盲人张洪挑战登顶珠穆朗玛峰的全记录电影,在网上引发热议。
他为什么要挑战珠峰?都经历了哪些生死考验?下一步他还有什么计划?人民网对话了这位中国首个登顶珠峰的盲人,了解登顶背后的故事。
图为张洪与妻子夏琼合影。李聪冲摄
初心:
40岁,失明20年,他决定去登珠峰
张洪曾拼命地练习爬楼梯。
张洪的住所在海拔超过3500米的拉萨,是一幢12层的宿舍楼,他每次会负重近30公斤的铅块,戴上隔氧面罩,爬到楼顶,电梯下来,每次爬上十多趟,相当于登楼200多层。
张洪是重庆人,当时的他在西藏大学附属阜康医院工作。在妻子夏琼心目中,张洪成为盲人前是非常阳光开朗的一个小伙子。因病致盲后,丈夫一度颓废,“非常希望他能够走出阴霾。听说他想练登山,我很支持他。”
张洪拼命爬楼的原因,源于一次普通的聚会聊天。当时,登山家洛则聊起了登山往事,张洪听得津津有味,随即提问:
“有没有盲人登上过珠穆朗玛峰?”
“问出这个问题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尴尬,心想我怎么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呢?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啊。”张洪说,令自己没想到的是,洛则给了他肯定答复,说一位叫艾瑞克·维汉梅尔的美国人曾登上了珠峰,他是一位盲人。
“在中国有没有盲人登顶珠峰呢?”张洪追问。洛则顿了顿,否定了。
“我说不定也可以试试。”张洪说。
大家听后都笑了起来,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嘲笑:
“梦想总是遥不可及,是不是应该放弃?”
正如本文前面的一幕,张洪真的开始了练习。
那是2015年,张洪当时40岁,失明已20年。在40岁前,他从未涉足过极限运动,他笑称自己就是“小白”。
他从徒步开始练,没有条件做系统训练,就从最基础的开始,每天早上4:00起来爬楼梯,练后就去上班,晚上回来又继续练。每天200多层,大约要花6个多小时。
这是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煎熬。眼睛看不见,张洪就在梯步上一步一步地挪,一步一步地踩。除了累、困、枯燥外,他遭遇的,还有一盆盆冷水和闲话:
“都失明了还学人去登山?搞笑哦?”
对于张洪而言,当时无法直接去反驳这些闲言碎语。“我心里也没底,经常扪心自问,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练?”张洪坦言:“毕竟那时候能不能成行,都还是大大的问号。”
要登珠峰?没钱、没装备、没后勤保障团队。张洪感叹地说,自己当时除了梦想什么都没有。“我家住5楼,有几次,气喘吁吁地爬到楼顶,就在犹豫要不要按下5楼电梯键,按下去就能回家休息了,不练了。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还要练?”
梦想似乎总是遥不可及,是不是应该放弃?
“张洪啊,如果就这样放弃了,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泡影了,你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有机会了啊。”张洪说服了自己,手指离开了“回家”键。
出发:
他用实际行动,反驳了那些嘲笑他的人
2015年国庆期间,张洪登顶了人生中的第一座雪峰:雪古拉峰。
雪古拉峰海拔5000多米,是初级登山爱好者的训练地。张洪参加的是西藏自治区工委组织的登山活动,他状态出奇地好,与向导小伙一路向上,第一批抵达顶峰。
站在顶峰,寒风呼啸,但张洪却感到一种释然,“说夸张一点,就是有了一种重生的感觉。我觉得登山,为我的生活带来了力量。”
登顶雪古拉峰后,张洪的信心得到了极大的鼓舞。“我想,我要成为中国第一个登顶珠峰的盲人,艾瑞克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他冲峰的步伐,也开始逐渐加快。海拔6010米的洛堆峰、海拔7050米的卓木拉日康雪山,2019年,他更是登上了海拔超过7500米的慕士塔格峰。
张洪用一系列实际行动,让曾经那些嘲笑他的人闭上了嘴。此时,他从未忘记过心底那个更高的梦想。
“一直觉得珠峰离自己很远很远,是一座看不见的顶峰,是遥不可及的目标。但当自己一步一步走上这些雪峰后,尤其站在慕士塔格峰的顶点,我好像发现,关于珠峰的梦想似乎不再是梦想了。”张洪说。
冲峰:
没有特异功能,却会冲锋陷阵
张洪无数次在心中推演着自己来到珠峰大本营的场景,但真正到达时,他发现迎接自己的,是比此前更恶劣和危险的环境。
在此前的登山过程中,张洪曾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如在登顶卓木拉日康后下撤过程中,他差点踏入一条冰裂缝,裂缝下,就是万丈深渊。
一个失明的盲人怎么可能登上珠峰?是想请人抬上去吗?实际上,当一名登山者走上通往“垂直极限”的冲峰之路时,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在体能上真正提供帮助的。
珠穆朗玛峰没有因为张洪是盲人而格外仁慈,对于他而言,身处“绝命海拔”,在这里犯的每一个错,都可能断送这场冲峰之旅,甚至失去生命。
在大本营的一个多月准备期中,张洪除了在白天一遍一遍地练习攀登技巧,每到晚上,还会不断地练习使用上升器和穿脱手套等装备,上千次的练习,让他有了肌肉记忆。半夜睡下后,他还会在脑海里回忆白天的训练,力争记住更多的冰川道路,记住更多的冰缝的长度……
“我不知道山在哪里,风景在哪里。看得见的人会说,你看前面就是营地了,快到了,但我不同,即使我走到了营地,向导不告诉我到了,我也不知道该驻足了。”张洪感慨:“所以,我脑子里当时只有一种想法,就是还有多远我不用去考虑,我只需向前,只要多走一步,就离目标更近一步。”
我看不见世界,就让世界看见我!
危机:
8700米高度的生死抉择
在珠峰大本营,每天都有登山者因为受不了高寒缺氧而离开,也不时听到登山者遇难的故事。
2021年5月19日晚上11点,张洪和团队开始向世界之巅进发。
出发时,营地很多登山者都出来为这位失明的勇者践行。一位来自波兰的登山者给了张洪一个拥抱,并用中文告诉张洪:“登顶不是目标,回家才是,一定要平安。”
冲峰之路不是坦途。过冰川时,看不见的张洪,有时候需要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才能跨过别人一步就能跨过去的冰裂缝。面对看不见的顶峰,张洪需要在黑暗中,面对冰川、悬崖、暴风雪、严寒、缺氧……他只能凭借向导的语言判断前方的路况,一脚下去,踩到的是冰川还是雪?前方是桥?是悬崖?还是斜坡?他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重心,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慢试探着踩下去,再来确定下一步怎么走,怎样分配重心……
“很多人问过我,你不会恐惧吗?”张洪直言:“其实登山的每一步对我来说都是恐惧的。但你只有去直面恐惧,才可能避免恐惧。恐惧其实就是我们害怕去面对的事情。当我们去直面它时,所谓恐惧也就不存在了。”
在历经4天的攀登后,张洪与团队来到了海拔 8000米的四号营地,进入了真正的“死亡地带”——在珠峰攀登史上,有超过90%的死亡事故是从这里开始发生的。
到达海拔8700米后,张洪即将面对登顶前的最后一道难关——希拉里台阶。这是一条宽度仅30厘米左右的山岩断面,两侧都是万丈悬崖,通常只允许一人通过。
危机袭来:由于气温太低,团队中有成员的氧气调节阀冻坏了,氧气泄漏,已不足以供团队所有人继续攀登。在这“垂直极限”上,如果没有氧气辅助,一般人可能连10分钟都挺不过。生死关头,团队决定下撤部分人员,把足够的氧气留给张洪和状态最好的三位夏尔巴向导继续冲顶。
“我听到他们要下撤,第一反应是‘我也下去吧’。”突发状况让张洪心生退意,“我的中文向导也要下撤,剩下的三位夏尔巴向导都讲英文,我只能听懂最简单的几个单词,如‘go、up、stop’等,这也让我在交流方面心里没有底。”
“中文向导告别前,将我往顶峰的方向轻推了一把,示意我继续向上。”至今,张洪依然清晰地记得狂风中向导对他喊出的话:
“对你来说,可能一生就这一次机会登顶。”
登顶:
听到对讲机里传来欢呼声,才明白自己已站在世界之巅
这可能是张洪有生以来用时最长的一百多米爬升,通过希拉里台阶时,他的体能已经到达了极限。在纪录片中,导演用长达45秒的黑场,以及张洪重重的喘息声,来表达了这段令人窒息的时间。
张洪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随后,又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最无法忍受的那段时间,张洪用左手抚摸右肩上的国旗,“我似乎看到了营地的五星红旗,然后看到了爱人在营地向我致敬,还有朋友们的掌声。我在头脑里无数次和爱人对话,她在我脑海里,还是20岁的年轻模样。”
经历了“步步惊心”的2个小时左右时间,5月24日早上9点左右,张洪成功登顶。但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世界之巅,还在继续向前,直到撞到了走在前面的向导的背包,然后听到了对讲机里传出的欢呼声。
“此前无数次想过登顶后要摆什么造型,怎么照相,但实际上,当时脑子是一片空白的。”张洪回忆说,向导帮他简单拍照后,便催促赶紧下撤。因为,他们还要经历比攀登更为凶险的时间——下撤时间。
“很多山难,其实都是下撤时候发生的。”张洪用“连滚带爬”来形容自己当时的狼狈,他不记得自己摔了多少跤。终于,5月27日早上,张洪安全撤回到大本营。
“当向导为我脱去冰爪的那一瞬间,感觉自己才真正安全了。”张洪说:“从上山,到下撤回大本营,大概8天没有脱过冰爪,因为它是我在山上的生命保障。脱下那一瞬间,感觉人紧张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未来:
期望帮助残疾人朋友做更多力所能及的事
“我们重庆的夏伯渝老师,他去珠峰去了5次,从20多岁到60多岁,用了40多年时间才完成了梦想。”被问及登顶成功后的感慨,张洪将千言万语化为了一句话:“相比之下,我觉得我是很幸运的。”
在张洪心目中,登山这项运动,带给了自己第二次光明。“明年春节,我还会去攀登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山。”谈及接下来的打算,张洪表示,自己会慢慢走稳每一步,力争走得更高更远。
同时他也表示,自己还会参与更多慈善项目,帮助残疾人朋友做更多力所能及的事情,“希望这部电影《看不见的顶峰》,能够为更多观众带来力量,鼓励大家勇敢地去尝试,让自己的人生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