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电话里说跟我商量件事，能不能让老婆替她报名，或者办张假身份证。
我否了办假证的主意，同意让老婆报名。觉得这主意不错，夸她这回脑筋好使了。难得我肯定，心里想必是乐滋滋的，尽管嘴上说“莫给你傻娘戴高帽”。她极少得到我夸奖，通常是数落甚至发火;数落她舍不得吃穿，数落她过于谦卑，数落她半夜捡垃圾……我自顾自冲着话筒释放不满，她自顾自承认错误。哎！我改不了臭脾气，她改不了坏毛病。
我劝导她，人生除了苦，还要有乐，不然太亏。她说，没想亏不亏，只要能动就该干活，上辈为下辈奉献，下辈为下下辈奉献。并强调理该如此。
六十岁后，干了几份工作，扫大街，在早点摊、餐馆打杂。她得意的是，所干之处都舍不得她走。为方便看孩子，想在附近找份工作。恰好院儿里招清洁工。她跑去求职，好话没少说，终于得到那份工作。她感激人家不嫌弃她岁数大。其实，那院儿的清洁工不好找，来来走走，老换。一个无门的大院子、17栋楼（每栋8层），每月8百块。一片纸屑，往往成为业主拒交物业费的借口。她也就自然要被物管黑着脸批评。她赶快跑去抓起纸屑，一把塞进口袋，解释说应该是小孩子刚丢的，但怪自己没及时发现。边殷情地接过业主手里的东西，帮忙送到家。
为了长干，不敢得罪任何人。少妇们叫她把垃圾带下去，她爽快照办；进进出出的人，她老远就打招呼，比她儿子还小的人，她也叫“您”；物管孩子过生日，赶紧送上两百块……天算不如人算，一年多后，还是丢了这份工作，被厌倦了看大门的人挤掉了。急得她不亚于害了一场病。
体育馆招清洁工，要求60岁以下，她65岁了，自然不要。她给我电话求援。可不等老婆出马，队长找到她住处，让她次日上班。她运气真不错，应聘那天，正好有个清洁工请假，她自告奋勇义务顶替。不仅自扫门前雪，还打理别人的一亩三分地。认真的态度，利落的手脚，漂亮的活计，同事的欢迎，使得队长果断辞退那个经常请假的，让她取而代之。她乐不可支。
为上班不迟到，叫她买个闹钟。她却说不到5点就醒了，不需要。还解释说上年纪的人，瞌睡都少，以打消对她睡眠的担心。后来我才知道，她经常失眠，经常半夜起来捡垃圾。她怕闲着，仿佛一闲下来，苦痛就会扭住她……
比起很多母亲，我的母亲命苦！
从小就吃苦不说，成为我母亲后，几乎一天都没空闲。如果，单单是劳累贫穷，也就罢了，那代人多是如此。可是，不幸得很，四个儿子，就三个眼睛不好，还瞎掉了一个。
当她成绩优异的大儿瞎掉时，她的梦是做不成了；当别家的儿子出外当泥工，赚回花花绿绿的票子时，她是羡慕的；当他们的母亲高兴地提及时，她是自卑的；当她的儿子们只能困守薄田，无望娶妻时，她已无所期盼了。无所期盼地生活，不是莫大的悲哀么？
也许为了对抗这悲哀，便让手脚更忙碌，作为一种体罚；也许怕儿子们将来衣食无着落，便卯足劲儿,让汗水给她些许踏实。
残疾不幸，残疾人的母亲更不幸。她们生活在自责、忧虑之中。普天之下，大抵如是。我的母亲亦如是。
忘不了从同济医院眼科出来时，母亲的呜咽……母亲说无眼的地狱。说她眼睛闭一会就受不了。说是她把我们害了……她买条油煎鲤鱼，哭求我吃。
直到今天，我也没问母亲当年何以近亲结婚，是对其危害不甚了解，是不信邪抑或侥幸。但我确知的，这是她的终天之恨。也是为人子女不愿触碰的隐秘伤痕。
就在我拒绝她捧过来的鱼时，突然想起一件害怕的往事：在我不到十岁的一天，父亲低声对祖母说要不是他警醒，母亲就自缢了……对孩子们的歉疚，对未来的绝望使她想逃离这人间。
我听话地端起鱼，一任泪雨滂沱……
如果单单这些，似乎也不打紧，她的儿子们都进城了，都娶妻生子了。她先前的担忧不复存在了，她可以安度老年了。可是……可是，命运这回对她太狠太狠，狠到无以复加，还不如要了她的命！
七年了，虽则哭少了，但父亲仍经常看到她抚摸自己的左颞。她经常企盼她的二儿回来，回梦里与她一见。
起初，她多次说她的二儿出事是假的，她的二儿还在，去某个大城市开店去了。不识字的母亲总结出一句话：一个人无论去多远的地方，总有回的一天，可是，去了那里，就永远回不来了。
她说要是车祸、疾病，那是没有法子的事，可这原本是能够避免的啊！这原本是可以不发生的啊！她说为什么要推那么重？为什么摔在地上了不立即扶？她的恨中有悔，悔中有恨啊！
怕真相大白后孩子恨自己的母亲，加之目击者证明为过失，我们艰难地放弃了报警。
母亲深知这样对她的孙子好，但不等于她的内心不后悔当初的抉择。她后悔把她的二儿教育得过于委曲求全，后悔当初拉着她二儿的手，劝阻离婚。悔、恨、思念编成一张网，网住她，无所遁逃。
最怕夜深人静时。夜深人静时的母亲记性最好，自她二儿呱呱坠地以来的点点滴滴、片片断断、零零总总，皆清晰的放大并拉长。母亲睡不着啊！睡不着也不能躺下，躺下招“虫子”，一只一只，密密麻麻爬到母亲的心上，撕咬……啃食……凌晨一点也罢，凌晨两点也罢，起床出去，到排档捡垃圾去。父亲有时跟随。偶尔遇上像她二儿的，她就一边抹泪，一边抚摸她的左颞，蹒跚地转往别的排档。她二儿左颞的伤痕沁入她的心里了。儿子痛在肉上，母亲痛在心上啊！
我讲些与灾难有关的新闻她听，希望她坚强。平心而论，她是坚强的。生活上马虎，感情上细敏的母亲没有倒下，极其难得。我能够想见，她那颗被命运揉搓得看似粗粝的心，角角落落均是伤痕。有时候，我不想她长寿，想她在一个美梦里奔赴极乐世界，得到永久的解脱。
事到如今，让母亲高兴一点，才最有意义。母亲拮据之年，都不要我的钱，现在更是不要了。况而对于不舍得花钱的母亲，钱就不能带给她快乐。我庆幸懂得了她需要的，仅是拉拉家常，仅是问候。
当我喊“母妈”时，她的声音是明快的、喜欢的。于是我提醒自己，每次先喊她后说事。联想到女儿那声“爸爸”，每每让我心中温暖，更觉那声“母妈”多么必须；更觉母亲的需要多么简单、多么廉价；更觉自己多么不孝。
认识到了，决心下了，好好落实。人过四十才明白，后知后觉的糊涂虫。幸亏不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从此以后，不对她发脾气，陪着耐心听，要紧处提醒而非数落，以弥补自己的粗暴和过错。母亲六十多岁了，离看不见摸不着的那天渐行渐近了。将自己的臭脾气扔向爪哇国吧。让母亲高兴点，高兴点，这既是给一个苦难生命以安慰，更是在减少自己将来的遗憾和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