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哥,一会儿就到我的节目了,我去后台准备一下。”
掌声又一次响起,工作人员伴着一位盲姑娘走到舞台中央。舞台上已经摆好了立式话筒和一架古筝,盲姑娘坐在古筝前。此时,我把手中的助视器拿到眼前,眼睛贴在助视器圆圆的镜头上,于是,盲姑娘的身影就出现在镜头中。我慢慢的调整着助视器的焦距,以便可以更清晰的看清这位盲姑娘的表演。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双肩,清秀而白净的脸上,黑色的墨镜遮挡了曾经清澈而又明亮的双眸。镜头下移,盲姑娘慢慢抬起双手,熟练的搭在琴弦上,手指如波浪般在琴弦上流动,一串悠扬而又舒缓的旋律传入耳中,这是我非常熟悉的一首曲子《春江花月夜》。银色的月光下,江水缓缓流动,微风徐徐,我听到了小草破土的声音。镜头中,纤细的手指慢慢拨动琴弦,琴弦微微抖动,好似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突然,手指有了一丝短暂的停顿,曲子要转到下一个乐章。停顿过后,手指快速而又不失凌乱的在涟漪中跳跃,狂风骤起,风中夹杂着湍急的流水声;一叶小舟逆流而上,模糊的视线穿过黑夜,我似乎看到了捕鱼人卖力摇动船桨的背影。急速的旋律过后,舒缓的旋律再度回荡在剧场中,就在这个宁静的春天的夜晚,曲子结束了。掌声比我预想的迟了一些才响起,乐手演奏的太精彩了,以至于台下的观众都沉醉于曲子的意境中而忘记了鼓掌。这位盲姑娘的名字叫林慧菊,因为名字中这个“菊”字,所以熟悉的人都喜欢亲切的叫他“阿菊”。
“大哥哥,陪我玩儿一会儿吧,他们都不愿和我玩儿!”
我和阿菊的相识要从15年前说起,那时,我在盲校学习按摩,阿菊由于视力的原因,无法看清黑板以及课本上的文字,不得不转入盲童学校继续读书。课间,我和几个同学正在操场的一角聊天,阿菊就愣头愣脑的撞进我们中间。当时我还纳闷儿,这是哪里来的愣小子。当年的阿菊,穿着像个男孩子一样,头发剪的短短的,脸上脏兮兮的,好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撞进来的阿菊把一个同学往旁边一推,迅速的从我们中间跑了过去。“天呢”,同学们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这是盲校啊,怎么能这样不管不顾的跑啊”!后来,还是从阿菊的同班同学那里了解到,新转来的这个“愣小子”是个女孩儿。正式因为阿菊的愣头愣脑,转眼间就成了学校的名人,从老师到学生,没有不认识她的。就连我们这些已经是成年人的学生,也经不起阿菊的纠缠,不得不陪着他玩“拍打拍打拍拍背打”的游戏。
“杨大哥,下次演出您还用我为您伴奏吗?”
毕业之后,我开办了一家按摩诊所,身边的岁月按部就班的流逝着。娶妻、生子,柴米油盐,我平静的与妻女享受着平凡而又温馨的幸福。2012年助残日的前夕,区残联准备在我所在的社区举办一场宣传助残日的演出,并让我在演出中唱一首歌。正式这场演出,让我在多年以后见到了阿菊。
五月的哈尔滨,到处盛开着丁香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20日的上午,社区的广场上,上千人围在刚刚搭好的舞台周围。此时,我站在舞台后面,平复着紧张的心情,等待上场表演。阿菊却不似我这样,在旁边叽叽喳喳,和别人聊个不停。节目一个接着一个,终于到了我和阿菊上台的时候。我手里拿着无线话筒,在残联工作人员的引领下走到舞台中央。阿菊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到舞台右侧的古筝前坐下,双手抬起,微微有些僵硬的开始了演奏。我在心中默默数着节拍,前奏过后,我轻声的唱到:“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一曲终了,周围想起了礼貌的掌声。虽然进了五月,我就和阿菊开始排练,直到演出时,一天不曾间断过,但初次登台的阿菊,还是犯了一个在排练时偶尔就会出现的错误—节奏不稳。演出结束后,阿菊也失去了平时的活泼,默默地把我送回家。
“杨大哥,请您放心,下次演出时,咱们的合作一定会很精彩。”
玛雅人的末日预言并没有如期而至,阿菊却在那一年的十二月走到了光明的尽头。潜伏的眼疾突然发作,当又一个清晨到来的时候,太阳却没有在阿菊眼前升起。她拒绝接电话,拒绝出门,拒绝和朋友交流;在家里,阿菊经常无缘无故的发脾气,大哭大闹,甚至摔碎了她真爱的古筝。阿菊的父母带着她踏上了求医之路,这是一条很多盲人朋友都走过的路,启程时满怀希望,归来后,留下的只有叹息。阿菊也无法逃脱宿命的安排,依然在无边的黑暗中苦苦挣扎。求医归来的阿菊沉默了,安静了,仿佛是一滩死水。
命运是残忍的,原以为天生活泼的阿菊,面对着无情的命运,会比我这样性格内向的人勇敢。但厄运真正降临的时候,身处在黑暗中的阿菊,被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吓住了,以至于不能自拔,差一点就坠入黑暗的深渊。我曾经带上过一副几乎是不透明的墨镜,试图去感受阿菊眼前的世界。可是,当我拿着盲杖,走出家门,看不到明媚的阳光,只能听到川流不息的人生与车声时,我退却了,不敢在往前迈出一步。于是,我只能惶恐的摘下墨镜,让阳光驱散我内心中对黑暗的恐惧。面对着墨镜后的黑暗,我不知所措,以至于对着阿菊,说出那些宽慰的话时,我感到自己是在说谎,羞愧得我无地自容。
如何战胜黑暗,是后天盲人必须面对的挑战;他们要有钢铁般的坚韧,经历凤凰涅槃的过程。阿菊从未对我说起过是如何度过那一段如同炼狱般的日子,我也没有勇气去听那一段从光明过度到黑暗的人生。因为我是懦弱的,对那样的人生是畏惧的,是无法承受的。尽管,我也是个盲人,但我还幸运的保留下一些残余的视力,所以每当想到阿菊,
敬佩之情不觉油然而生。
叮叮咚咚,如泉水般的琴声回荡在秋日的暖阳中。“让缠绵的雨和青翠的绿相遇,让荒芜已久的沉睡的心苏醒”,随着琴声我轻轻的唱着。我和阿菊准备着,准备着去迎接这迟到两年的精彩。一场只有盲人听众的演出,一个很多健全人都不知道的节日。就在2014年10月15日的上午,在残联工作人员的协助下,我和阿菊走上了舞台。洁白的长裙衬托着她秀丽的身影,黑色的墨镜遮住了她依然坚强的暮光。阿菊安静的坐在古筝前,手指稳稳地搭在琴弦上。琴声响起,我已经不必在刻意去数着节拍。琴声伴着歌声,歌声和着琴声,迷人的旋律中,阿菊找回了失落已久的自信。此时,一缕阳光悄悄的透过玻璃窗,温柔的照在阿菊的脸上,黑色的镜片倒映出两轮灿烂的太阳。
“嫂子,我…我…我有男朋友了!
羞涩,原来阿菊也会羞涩,天性活泼开朗的她竟然也学会了矜持。不在是不管不顾的与女儿嬉闹,不在是一进门就嚷着让妻子为她做好吃的。尽管阿菊像变了一个人,但我感受到了轻柔的声音中包含的甜蜜。小伙子在身后为我推拿颈椎,有力的手指细细的揉捏着我僵硬的肌肉。有多年临床推拿经验的我明白,这样的手法,一定会为阿菊赢得一个幸福的未来。临别时,阿菊婉拒了妻子送他们去车站,我完全可以理解,阿菊在坚守着一个盲人的尊严。楼门外,看着阿菊依偎着男友走进夜色的背影,他们不需要路灯的指引就可以顺利前行。嘈杂的人流与车流中,我分辨出盲杖敲击路面的声音,这声音如同那悠扬的琴声绵绵不绝。从琴声中我听到了他们的坚定。坚定中我看到了他们美好的明天。明天的明天就是他们的未来,未来的未来化成了他们永恒的爱情,爱情加上爱情就是幸福,幸福加上幸福就是人生。虽然命运用黑夜定格了他们此生的颜色,但我相信,即使黑夜再漫长,也终究会迎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