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暖暖地从窗外照进来,儿子坐在地垫上摆着拼图,他不疾不徐,缤纷的碎片慢慢就呈现出了一个小小的美丽世界。
我坐在一边,手里把玩一把拼图的碎片,儿子每次从我手中翻捡着合用的零件,手指划过我的掌心,都象一次温柔的点击,开启了最幸福的模式。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我发现英语培训班的微信群里,有你们班张梦梦的名字,原来张梦梦也在这个英语班啊。”
“是啊,而且她的座位就挨着我。”
“这么巧啊!你高兴吗?”我问。
“不高兴,太不幸了!”他说。
我有些疑心他对张梦梦的讨厌,是不是心理学中所谓的“反向形成”,就是说一个小男孩越喜欢一个小女孩,行为表现反而是讨厌和欺负,于是很八卦地挖掘儿子和张梦梦交往的细节。
儿子犹豫了半天,对我说:“妈妈,有件事我没和你说,怕你听了不高兴。”
我以为他犯了什么错误,准备好了宽宏大量的表情,“说吧,什么事?”
“张梦梦以前坐我前桌,总回头找我说话,我不理她,她有一次对我说:‘你不理我,你妈妈永远是盲人,你也会失明。’”
多么恶毒的诅咒!但我听到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无措,好象尖锐的刺痛太过突然,不知如何反应。
我尽量平和地问他:“那你怎么回应的?”
“我气哭了,我去告诉老师了,老师批评了她,把她的座位调走了。”
我记起儿子和我提过那女孩调走座位的事,但他当时没说原因,我也没有在意,那差不多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我用轻松的口气说:“妈妈不为这事生气,我觉得你处理得很好。不要为这事不开心,你想啊,张梦梦喜欢找你说话,这证明儿子你很有魅力,还有妈妈的眼睛看不到,每个家庭都有不幸的地方,也许是疾病,也许是贫困……”
儿子没做声,只是淡定地拼图,我察觉自己说得很空洞,就结束了心理教育,走到另一个房间,那个平和的表情破裂了,我的眼泪无声流下来。
我的儿子,还只是个7岁的孩子,一直以为我在保护他,事实却是,在很久以前我的残疾已经成了别人伤害他的箭矢,他还要保护我的情感不受伤害。
忽然之间,很多记忆象海浪漫卷而来,越过堤坝,冲入心房。
记得我最后一次出现在高中的母校,不是去上学,而是去告别。我见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在校园的柳树下,我告诉他们,面临着失明的危险,遵从医嘱,我不得不退学,说实话,那个说话时手里缠绕着柳梢儿的女孩还不够清楚以后自己将面对的是什么,只是有些幼稚的悲壮,似乎我将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两天后,母亲沉着脸对我说:“以后不要和你同学说你眼睛的事了。”我迷惑不解地望着她,问:“怎么了?”但她没有解释,用一种克制的态度走开去。
过后,我偶然才知道,母亲为人要强,一个同事和她关系不睦,她女儿恰与我是同学,得知我退学,那位阿姨在单位里逢人便用惊恐的语气说起我,“那丫头的眼珠一走路就要掉出来啦!啧啧啧,摊上这样的孩子,再要强又怎么样……”话里掩藏不住的兴奋劲儿。
虽然我的眼睛没象她描述的那样成了恐怖故事,但后来无法控制地完全失明了,每天一群同事例行地谈论自己的孩子时,我不再能成为让母亲骄傲的女儿。我成了家人的弱点。但当时,我并不理解,我只知道自己奋斗的艰难与痛苦,许多年里,与母亲诸多争执,诸多抱怨。
我常常梦想自己能自由地飞翔,天朗气清,水明沙净,梦醒时更觉得惆怅,目不能视,我以何安身?以何立命?那些自己拼尽热情与血汗的努力,于他人却往往是不以为然的一句“瞎折腾”。但我是幸运的,有一个人,始终给我无条件的支持,无条件的帮助,他是我的丈夫。直至我安定在心理咨询师的岗位,无论夏日炎炎还是寒风凛冽,他每天带着我去上班。路上偶尔有同事打趣我们:“注意影响!同事不要拉拉扯扯哟!”我们一笑而过。引着我进了办公室,他会帮我拉开椅子,打开窗户,然后离开去忙自己的事。我习惯了这样的模式。
有一天,他离开时,将关未关的门缝里传来走廊里一个男同事的笑语,“导盲犬,快点来,有事找你!”我丈夫“切”了一声,一个微弱的不屑的表示,匆匆去了。
“导盲犬”这个词闯入我的耳朵,我的心瞬间五味杂陈。我自觉很能干地做个优雅的心理咨询师,而我的爱人被人笑称为“导盲犬”,虽然这位同事与我们关系很好,但我依然觉得这样的玩笑让人感到羞辱。我的爱人,你男性的自尊有没有受伤?你有没有愤怒?你有没有不甘?当他如常地接我下班,走了一路,他的衣袖被我握住的部位已经汗湿,我却始终没有将纷杂的问题问出口。
因为我的残疾,我的亲人在我不知道的时间,在我不知道的地点,承受了那么多我不知道的痛苦。生活的辛劳之外,他们还要直面沉重的压力,也许是同情、怜悯的目光,也许是冷酷、讥讽的嘲笑。或者是我故意不去知道,因为他们是成年人,在他们那里,我还把自己当成天真的孩子,可以不去想很多事;当我面对我的孩子,我才真真切切地明白,我们的命运连在一起,我的伤,同样是我亲人的伤?我的痛,同样是我亲人的痛!
隔壁房间里,丈夫轻声地问:“儿子,妈妈怎么了?”儿子跑过来,撒娇卖盟地摇晃着我的胳膊,“妈妈,快去欣赏一下我完美的拼图,是奥特曼打怪兽哦!”握住他温暖的小手,黑暗的情绪退去了,啃噬内心的怪兽溃逃了,我悄悄拭干泪痕,转头向他展颜微笑。
在泪水洗涤过的澄明心境里,我不仅看到我们共同承受的苦,也看到了我们怎样从困境和伤痛中走过来,因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是孤独一人。我一直在努力做有价值的事,但我的亲人并非因这些外在的价值而爱我,我的生命因他们的爱才有了价值。因为被需要,我们愿意忍受,愿意奋斗,愿意为所爱之人承担焦虑与忧伤。
儿子向我展示数百小卡片组装成的拼图,我抚过那些细密的拼接痕迹,由衷地赞叹:“好壮观!”每片拼图都有它的位置,哪怕是微小的,哪怕是空白的,却不是无用的,都是整体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每个不规则的边缘,都能找到相应的吻合,真象人与人的边界,每个人是独立的,却又无处不在与周遭对接,自己同样是他人的一部分,如我,我是父母的女儿,儿子的母亲,丈夫的爱人,朋友的朋友,是社会中小小的一个分子……由此,我心念一动,眼疾是我的伤痛,我是家庭的伤痛,而残疾人的家庭,何尝不是这社会的伤痛!
我的同学在高考前对我说:“你的愿望,我为你去实现。”然后在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他们始终对我热忱关爱;我的好友陪我去逛街,不顾卖家的异样目光,引着我的手去触摸那些新奇有趣的物品;上级来单位检查工作,我的领导亲自出面替我接待和介绍情况;孩子的老师,在我缺位的时候抚慰了孩子幼小的心灵;素不相识的志愿者,陪我去参加活动,护着我挤上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共汽车,有人站起来说:“请到这里坐。”一份份保护残疾人权益的政策法规在不断出台,似乎离我很远,却又和我直接相关,那是力量的洪流在汇聚,在传递……
世界不是完美的,有伤害,也有支持;有悲凉,也有抚慰。如果觉得不如意,如果觉得阳光照不进心里,也许我们只需要移动一个角度的距离,一切就会有所不同。那位或许有过幸灾乐祸之心的阿姨,与母亲一样都成了年过七旬的老人,她们在岁月面前无言和解;爱开玩笑的哥们,始终是哥们,谈笑不必小心翼翼,不必有所顾忌;口出恶言的小女孩,说不定会在他年同学会上化身为温柔的小公主。
我们也不是完美的,不必觉得委屈,在追寻生命完满的过程中,我们从来、从来都不是孤独一人,爱我们的人,我们爱的人,与我们在一起,从未放弃,永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