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三峡的向往,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
当时年少轻狂,报名参加一次诗歌笔会,地点便是宜昌。不想造化弄人,临出门时突发胃病,等我从病痛中痊愈,早就错过了会期。
这次接到中盲协笔会的通知,立刻翻出刘白羽那篇传世美文《长江三日》,重新温习了两遍。倾听白羽先生激情荡漾的文字,禁不住摸出纸笔,在冥想中胡涂乱抹了一番。
勾勒出来的,无非是些纠结不清几近抽象的线条而已。我在纸边标注了长江三峡字样,妻子笑话我神经,她不知我隐藏着无限的惆怅,从踏上火车伊始,我便有了一种重回往昔的恍惚感。
从沈阳直达汉口,再绕道宜昌,辗转二十多个小时,吃了五顿泡面,终于抵达了雨雾氤氲的水电之都。
凉意扑面袭来,精神为之一振。风是细细的冷,雨是丝丝的寒,捂在羽绒衬衣里的汗挥发不掉,现在是农历九月下旬,与北方的燥寒相比,宜昌的闷湿冰冷,实在令人无法招架。
眼睛看不到,身体却在提醒,传说中的历史名城宜陵就在这里了。
正式笔会只有两天,第一天除了开会颁奖,还安排了专家授课,以心会友,真是获益良多。
叶梅老师针对散文主体和基本笔法的论述,针对选材立意、语言结构和细节描写的深入探寻,令我茅塞顿开。
管恩森教授纵论小说创作,盲人如何突破视觉障碍,如何代偿性开掘自身能力的思考,令我猛然醒悟。
移觉或通感虽是修辞手法,但应用于听觉触觉嗅觉味觉,代偿视觉的缺憾,将之内化于心,外化于形,转换成文字,实在是对视障写作者游历观光时的最好启迪。有此顿悟,立刻对畅游三峡充满了期待。
11月7日笔会第二天,凌晨四点,我从一个混沌的梦中醒来。在读书机里录了些感受,匆匆吃过早饭,顶着嗖嗖的冷雨,坐进了旅游大巴。车子启动,心像生出了翅膀。
导游是个聪颖机敏的女孩,热情周到,简单寒暄了两句,随后便是本地官腔夹杂了民间俚语,外加趣闻逸事名人典故的讲述。她语速很快,先是概括宜昌全貌,后是几处知名古迹的预览,见缝插针地介绍沿途景点,京楚文化和尘封在典籍中的民俗风情,便在她的描摹中鲜活起来。
妻子跟我有个默契,她负责观察,我负责想象。她把视线摇向窗外,将导游的描述与她的观察一一对应,给我适当引导,我努力畅想,希望把虚拟生硬的画面,演变成触手可及的光影。
车行一小时,由楼宇繁华的市区,绕到沿江公路段。此路兴建投入几十个亿,左侧临江,右侧濛濛雨雾中,是原来的旧道。层云堆叠,道路笔直,果然导引出一番欣然忘我的景致。
路是忽而平坦忽而起伏的,人在车内,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导游细致入微的讲述,和我们的凭空遥想中。于是,眼前幻化出蜿蜒曲直的盘山公路;错落有致的穹顶隧道;密密匝匝的葱茏植被;乐声招摇的往来车辆;以及那些潜伏在红尘旧梦中的陈年往事。
隔着淡淡的雨雾,临着浩淼的长江,远眺猕猴成群行人止步的猴山,遥望云雾笼罩仙境一般的山岛,驶过森严壁垒的武警哨卡,不知不觉间,三峡大坝观光区已经到了。
细雨如织,夹杂在人声鼎沸的游人中,心情大好。参观了三峡水力工程微缩景观,在妻子的引领下,坐上了直通坛子岭观景平台的电梯,耳边是轰轰隆隆的机器运转声,挺胸抬头,平地升空的感觉,像是长出了翅膀。
平台最高处有二百多米,放眼四望,威严横跨的葛洲坝与高低错落的水利园区,尽收眼底。呼啸掠过的风,平添了一股寒意。天地间如此开阔,近处嬉闹的人声与隔岸静默的山峦,外界的喧嚣纷扰与内心的安谧沉静,形成强烈对比。我在想,此时此境中四处瞭望的自己,如果用语言表达,通感的转承互动,及至内外融会的焦点,又在哪里呢?
我在触摸,温润厚重的时间之书;冷硬斑驳的江底巨礁;刚劲粗砺的石碑篆刻;金属盘结的瞭望塔台。
我在倾听,风中游弋的琴音鸟鸣;人群中熙来攘往的南腔北调;浊浪拍岸的慨然气势;从时间深处轻轻飘过的《桔颂》的吟哦,昭君出塞的弦音,翼德将军的断喝,关羽败走麦城的幽怨,诗仙轻舟摇动的船橹,及至越来越清晰的开山劈石的机器轰鸣,雄浑激昂的劳动号子,还有客轮货船渐行渐远的声声汽笛……
我在回味,江水生成水雾触动舌尖的那一点腥咸;历史与现实无法对接的那一些苦涩;手背与围栏摩擦出伤口的一阵阵火辣;长途行路腿部游走的一丝丝酸楚。
导游招呼大家随行,我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没有她的解说,对于视而不见的盲人,我该如何完成笔会交付的作业呢?
眼睛是用来观察感知事物的,心是用来感应并解读世界的,失去了眼睛的观察与判断,就让我保有一颗通感世事的不受障碍的心灵吧。这样一想,似乎找到了一点点慰藉。
临近中午,天居然放晴了,大巴在一处山脚停下,秭归屈原故里到了。
屈原祠建在高山之巅,举目遥望,俨然如一座宫殿。据说重建扩建三峡水力工程时,将原址上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木,重新编号,整体搬迁,保持了秭归原貌。
屈原祠旧址已然没入江底,灵魂安息处,应和了屈原泣血投江的殉国壮举。树木参差,寒风凛冽,屈原的风骨正以傲岸的姿态,屹立在天地之间。背倚苍山,俯视长江,仿佛有一位隐遁在时间深处默不做声的老人,在捻须观望,对那些不远万里前来朝圣的文人骚客,真不知提镇了怎样的精气神?
导游的声音在前面引路,大家相互搀扶,沿坡道石凳拾级而上,我暗暗计数,大约走了二三百个台阶。
吮吸着祠堂内经年不散的寒气,触摸着镂刻在石壁上的名篇巨制,聆听着导游先贤旧事的讲解,倏忽间回想起童年记忆中的课文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兴致还在,腿却不给力,寻了个石凳坐下来,脑海中浮想着与屈原有关的人和事。
想到了鲍方主演《屈原》,那一副凛然正气的神情。想到初中背诵古诗课文张口结舌,被老师当众罚站。想到参加古汉语自考,在手臂上打了密密麻麻的小抄。想到每年过端午节,系五采线,扒粽子叶,插艾蒿,顶鸡蛋……
写诗三十年,每每游历风景名胜,总要随性胡诌几句,这跟那些乱刻乱画大煞风景的行为,没什么两样。伫立在屈原祠空阔的青砖旧瓦中,所有的语言都渐化苍白,甚至怀疑自己也曾写诗。
远处有人在吟咏《离骚》中的词句,铿锵有致,古韵悠悠,声音慢慢走近,随即噤声不语,似在观看浮雕塑像。然后是几声唏嘘,一声长叹,再然后便悄然远去。
我探问妻子,那是一位衣着素朴神情庄重的中年人。他轻声吟咏的千古名篇,竟是随口而出,不知他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只是他默默观望的举止,随风过耳的唏嘘,还有那一声悠然长叹,已经让人心生敬意了。也许他遭遇过世事的艰辛,也许他经历着生活的沉浮,也许他悲悯着苍天大地,也许在某一刻,我们所思所想所迷所惑的,都是同一种情结,谁知道呢?
人在静寂独处时,除了跟自己对话,也可以隔着时间空间,把精神的自己放逐到某个臆想之地。周遭的搅扰,俗世的恩怨,乃至纠缠不清的生活琐事,便没了影儿。人的孤独,在此刻最为真切。我试着与另一个自己对话,我试着追索那位停留在楚辞与传说中的先人,我没有做到,我只听见风声渐隙处,是永劫不复的时间的流逝。
吃过午饭,随着大部队,抵达了江岸马头,长江9号巨型客轮静静地泊在那里,四处汇聚来的游客互相牵拉着,吵吵嚷嚷地排队登船。
宜昌残联为我们租用了二楼的客舱,一路行进,着实累的不轻。寻了个座位,壶里有新沏的绿茶,索性背椅沙发,放松情绪,啜饮杯中茶汤,进入无我无他的境界。
导游不在,人们自由往来于甲板船舱走廊过道,扩音机里不时传来旅游广告,一楼大厅正在上演土家族民间舞剧《哭嫁》。
小憩片刻,周围的喧闹搅得人心思烦乱,索性陪妻子去看舞剧,几位穿着民族服装的年轻男子,夸张卖力地呼喝舞蹈,一位美目秀发的女子,楚楚动人,在锣鼓唢呐声中,演绎着传承千年亦悲亦喜的嫁女民俗。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随着围观者的起哄和掌声,跟着拍巴掌,胡乱叫好。
空气中满是油炸食品的味道,心思猛然一凛,《长江三日》中的某些片段浮上心头。妻子拿了相机,扯着我的衣袖,沿狭窄陡峭的楼梯来到三层甲板。
瑟瑟江风抽在脸上,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船行平稳,我们来到后甲板处,两岸风景倏忽而至,或悬崖峭壁,或古树廊林,或怪石嶙峋,或亭台隐秘。妻子将随时闯入眼中的风景,对我细致地描摹。我生怕错过沿岸风景,迅速摆好姿态,妻子还在努力找角度调焦距,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或山或石或亭或楼的风景,便瞬间退出了镜头。
错过一处风景,便是一次遗憾,来不及报怨,令人咋舌的景致又倏忽呈现。于是不断拍照,不断慨叹,在甲板有限的空间踱步,在风声涛声说话声汽笛声中,不断地悲悯自己:若是能看见,该有多好啊!
我拚命吸食着,入眼入耳入鼻的江风,果然有种不同凡响的清冽。胸中的郁闷被激情荡涤着,大声呼喊,喊声被迅疾的江风裹携而去。
妻子动用全部的词汇,把云雾水气笼罩下的奇绝风景讲给我听,我则动用全部的思维,把抽象的意念演绎成具象的山水。绵延起伏的崇山峻岭,突兀悬垂的山岩丑石,盘亘崖间的临江栈道,孤立峰巅的空中桥索,忽隐忽现的游廊斗拱,风霜侵蚀的石刻大字……
前甲板处,扑面而至的风光,巨幅山水画般次第呈现。后甲板处,一幅幅壮美绝伦的景象,由清晰而模糊,由混沌而虚无,直到融入天水之间,变成了一个永恒的悬念,在浩瀚奔流的江水的映衬下,不见了踪影。
江水是否混浊?不甚了了,船只往来如何?不太关心。天地间只有一个渺小的自己,在如梦似幻的三峡激流中,静心观望。我看到了什么?不得而知,我是否看见了?心已知晓。此时此刻,我就在这里,领受着长江的波峰浪涌,呼吸着冬日的萧瑟劲风,畅想着昔人的旷世豪情。我就在这里,这就够了。
客船行至泄闸处,号称天下第一水力工程的——葛洲坝,巍然矗立在眼前。
早先作过的功课中,有对葛洲坝的详细描述,此时将那些数据一一对应,实在要道一声叹为观止。
所谓观止,是别人的眼中所见,是我的心中所想。咆啸嘶吼的滔滔巨浪,奔流不息的长江之水,一条钢铁巨龙声势浩荡,将其拦腰截断。两岸山岭绵延,崖壁纵横,猿声啼吼,树木铺陈,该是怎样一幅气象万千的壮阔美景?该是怎样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啸天长卷?
隔雾远望,三千多米长的钢铁大坝蔚为壮观,一百八十五米高的宏大钢架在飘渺中隐现。长江9号虽是一艘巨轮,在如此辉煌的史诗工程面前,却像一只幽游浪迹的扁舟。
越过船闸,轰鸣的声响排山倒海般涌进耳廓,我又开始凭空遥想。站在坝底,举目仰天,游动的雨丝轻轻淋落,游人的惊叹此起彼伏,一种无法言说的压迫感,从上至下,将我重重包围。只一刹那,人的恐惧与无助,心的赞叹与狂喜,交织成难以名状的情绪。
涛声回荡,汽笛长鸣,各种声音杂糅在一起,从高处席卷过来,千奇百怪的幻想在耳畔萦绕。妻子紧紧地抓住我,能感到她的紧张与兴奋,杂沓的脚步,交错的自拍,随声的呼应,分辨不清的声音连成一片,听不出个数来。
我被莫名地感动着,突发的诗性在脑海中闪现,随即又消散了。我看见自己,恍若一颗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欢快地跳跃、旋转,随后坠入江心,转而不见了。
妻子跟我讲述她的见闻,我心生烦闷,她说的越详细,我听的越忧愤。所谓耳闻不如一见,对自己便是一种讽喻。她之所见,非我之所见,她之所想,也不是我之所想。他人能代替自己吗?扪心自问,我表示怀疑。
与同行视障者交流,果然同样的大坝,却听出不同的结果。那些中途失明者,倘有善于观察描述的人,在身边讲解,还有机会将曾经的印象与现实的联想重叠起来,那些缺乏景物形状,甚至色彩线条概念的先天视障者,又当如何呢?
别人沉浸在短暂的喜乐中,我却陷于深深的自责。如果二十年前来过宜昌,如果眼睛尚好时能尽情地领略祖国的大好山河,何至于有此刻的愁肠百结,何至于有此时的惆怅与酸楚呢?
闷坐在船舱里,时不时跟身边的人说说闲话,脑海里迸出两句,没带读书机,只能在心里反复揣摩。
文友谈性正浓,我也随性聊上几句。妻子不断怂恿,陪她两次登临甲板,随手拍了些视频。
有人指着一处高耸入云的山峰,疑是传说中的神女峰,这实在是一种误读。所谓“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真正的神女峰应在巫峡江岸。蓦然想起诗人舒婷的名句:与其在山中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场。虽然峰峦叠嶂,美景不绝,却不能目睹。虽然名篇无数,佳句层出,却只有这一句在心里萦绕。
客轮运行平稳,下午阴天转晴,高天流云处,时而隐现一点微芒。我的思想里充满了各种幻象,猛然忆起在家草纸上的涂涂抹抹,此时又有点心痒手痒了。
扩音机里正在播放土家族音乐,下船在即,妻子拉着我再次登临甲板,一种难舍难分的愁绪在心里生成。突然忆起柳永那一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潜伏在心中的诗句,似乎找到了归属。
我们所游历的,不过是长江三峡的一小部分,不过是浩浩长江中上游宜昌西陵峡段。这里因举世瞩目的水电工程葛洲坝,成王败寇的三国古战场,而闻名遐迩。三个多小时的畅游,一半是理性与感性交融的内心想象,一半是道听途说抑或与人争辩出来的游离风景,这种随心动念的观览,深层的意义,就在于我们是用全部感知官能,解读并真爱世界的人吧。
不知不觉,管恩森教授讲述的移觉与通感,在我心里形成了一种激扬文字,恣意畅游的喻意。那些用眼睛观望的人,在如此错落、瞬间流逝的风物面前,又能捕获多少呢?那些金戈铁马,诗意唐宋,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在时间的进程中,都幻化成了口语中的传说,书本中的文字,管弦中的音符,猎猎江风中的沙粒,时空中随处散落的陈年往事。
心潮澎湃,耳边缭绕着电视剧《三国演义》的主题曲。战鼓咚咚,号角呜咽,马嘶风吼,血染江河,一个雄浑的男低音越来越清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此时风息浪止,停船靠岸,脚踏实地的瞬间,仿佛从幻境中挣脱出来。登临高处,回望停靠江边的长江9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漫过心头。别了,长江9号。别了,短暂而永难磨灭的西陵峡之旅。
夜色降临,大巴行进在宜昌的市区。高楼林立,街灯掩映,路人匆忙,亢奋的情绪平静下来,导游有几分倦怠,原本要唱给旅客的土家山歌,也唱走了味儿。
有人余兴未尽,缠着导游提问:土家人的悬棺为什么高挂崖壁?木棺里都装了些什么?屈原下葬时的红漆木棺有何寓意?关羽走麦城后身躯是否与头颅合葬?导游给出几种答案,我饶有兴趣地听着,听得越发迷糊。
妻子在相机里察看拍摄效果,虽留下许多奇美灵秀的瞬间,但若问究竟是什么所在,却答不上来。这些困惑,只能回家重新录入后,按照行进路线,逐一还原了。那些只有风景没有标识的照片,也只能在记忆里深埋,随意打上模糊的标签:注名“宜昌之行”的字样了。
脑际中有群山隐现,有狂涛拍岸,有危檐耸立,有树影婆娑,有巨臂横截江流,有客轮沿江行进—那是我亲眼得见的三峡风光吗?由视觉引发的遗憾是注定的,由心灵感应而产生的遗憾,才是最不容易化解的。
车在颠簸,心在思考,航行中触景生情的杂感,及至游历葛洲坝屈原祠的体悟,一古脑番涌上来,继而形成一首不拘平仄的七律。我不知道这几行文字究竟蕴含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心始终没有停泊。
别梦依稀少年游,
散发闲歌弄青舟。
常怀诗仙邀明月,
但慕将军醉离愁。
悲天忧愤一江水,
旷世孤傲几度秋。
瞽目学得屈夫子,
丹心逐浪任漂流。
201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