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伢是个打生下来就没看过世界长什么样的盲孩。
爹没了,娘嫁了。山伢跟住在山根下的爷爷奶奶过。
村里人都说山伢命苦,山伢似乎并没有感觉自己有多委屈。奶奶说:山伢从小就不怎么哭。相反,山伢倒是很爱笑。跟爷爷奶奶讲在收音机里听来的笑话,总是笑话刚刚讲出一两句,爷爷奶奶还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山伢自己先笑的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
山伢没上学,也没走出过奶奶家的院坝。只有同岁的臭臭在放学或星期天来院坝和山伢一起玩。臭臭抓了蚂蚱和蝈蝈送给山伢,还教山伢用玉米秆做眼镜和蝈蝈笼子。臭臭说山伢自己做好九百九十九双眼镜,眼睛就能看见了。山伢就开始拼命做眼镜,常常是废了很大的力气,快要做好的时候却散了架。但山伢有耐心,臭臭也有耐心,终于手把手教山伢做好了一个又一个眼镜。山伢开心笑了,臭臭也笑了,两个娃笑成了一团。
后来,臭臭转学到爸爸妈妈打工的城里去了,没人跟山伢玩,山伢把做好的眼镜一股脑弄坏扔了。
没有臭臭一起玩,十岁的山伢突然有一天想到院坝外面去。他一步一步摸索着往门外走,刚出门就被门外一块石头绊倒了,头上、嘴上都淌出了血。但他好像没有感觉到,索性双手着地往前爬,试图爬出一条院坝通往外面的路。
从地里收工回来的爷爷奶奶看见满脸血迹和泥土的孙子在地下爬着,心疼得直抹眼泪。
隔天,爷爷找来一根竹竿,去掉一截,磨光了两头交给山伢。爷爷说:你拿着竹竿学走路吧,镇上算卦的先生就是靠竹竿走路的。山伢一心要走出院坝,天天从早到晚摆弄竹竿重复着从院坝里面试探走到院坝外面的十几部路。又摔了几次跤以后,他竟然可以手撑着竹竿慢慢走路了。只是,山伢走路的样子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他习惯低头,身子向前探着,看上去后背有点驼。
山伢又开始咯咯笑了。
早晨,睡梦中的山伢总是被鸟声叫醒。那不是一只鸟,也不是几只鸟,而是成群鸟的叫声。那是起床的鸟儿们从鸟窝飞上天了。山伢也该钻出被窝了,山伢也该起床了。这时候天还早。鸟儿们起得早,山伢也起得早。鸟儿们的叫声就是山伢起床的闹铃。
山伢去喂鸡,鸡咯咯叫着跟山崖说话。山崖去浇花,花探头伸手让他摸,散发清香让他闻。山崖熟悉每一盆花的质感和味道。麻雀们在枝头调皮,一片石榴树叶弹落到山崖头上。山崖摇摇头,树叶钻进脖领子。山崖伸手去抓,树叶顺着光溜溜的脊背往下钻。山崖感觉那不是一片树叶,而是一只小麻雀。山崖咯咯笑起来。
吃过早饭,山伢撑着竹竿走出院坝。这时村里很安静。竹竿敲在石头上是响亮的,敲在泥土上是沉闷的。山伢觉得都好听,就像收音机里好听的歌曲。山伢想用竹竿试探着走遍山村的每一个犄角旮旯。
山伢的小身影在阳光下移动着,一个暖暖的大手忽然放在头顶上,跟着一个慈祥的声音笑呵呵地说:这是谁家的伢崽啊,让爷爷看看。山伢听出来是旺爷。旺爷年轻时,在战场上丢了右边的胳膊。
以后,人们常常看见没有右胳膊的旺爷和山崖一老一少,一高一矮走在村街上。他们的笑声也散落在村街上。山伢和旺爷一起走路,一起晒太阳。听旺爷讲笑话,讲故事,讲飞机轮船,讲沙漠大海,讲山伢没有听说过的很多稀罕物件,讲山伢没有去过的很多新奇地方。
山崖拽着旺爷空空的袖筒问:“旺爷,您胳膊掉下来的时候疼不疼?”
“疼啊,疼得我当时就昏过去了。”
“那您为什么还去打仗?”
“每个人从生下来到入土,老天都安排好了他一辈子所有岗位的。我去打仗也是老天安排的岗位。”
“您不去行不行?”
“不行啊。如果我不去,老天就得安排另外一个人站我的岗,补我的缺,替我上战场,替我丢一只胳膊。那样老天会怪罪我的,老天要每个人都站好自己的岗。”
山伢嘟起小嘴,仰起小脸想了一阵子,似乎明白了旺爷的话。
旺爷破旧的茅屋里,却能找出糖果和点心给山伢吃。旺爷还送给山伢一套从县城买来的绿军装。山伢穿上绿军装,觉得自己好像也能站岗了。
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旺爷走了,走进了一个土丘。
很少哭的山伢那次哭的很伤心。
山伢天天去旺爷坟头。旺爷坟头很宽敞,不会担心踩坏别人的庄家。还有松软的土地,青草和小树,鸟儿和虫儿好听的鸣叫,翅膀扇动的声音。山伢觉得旺爷坟头就是他的岗位,他要在这里站好自己的岗。山崖穿着那身绿军装,把半截木棍背在身上当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煞有介事,一站就是很久。
夏天,换上单衣的山伢被太阳晒得满身是汗也全部在乎。
可是,伏天的时候,天像塌了一样,十几天不停往下泼大雨。
雨刚停下,一心想着站好岗的山崖,迫不及待撑着竹竿,带着半截木棍,一脚路一脚泥地走出院坝。
山伢刚在旺爷坟头站一小会儿,大雨又来了。山伢想:站岗是不该走开的,就站在那里移动不动,任凭雨水浇成了落汤鸡。后来雨太大了,山伢透不过气,不得不到山根下躲雨。这时,山伢听到和雷声不一样的轰隆声。
那是山洪爆发了。
太阳又照亮山村的时候,人们看见,在被山洪冲下来的一块大石头上,一个穿着绿军装的少年,挎着枪,戴着墨镜,面向远方,站得很直,很酷。那是一尊石膏塑像。塑像的底座上写着:站好自己的岗。
那年山伢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