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在农舍屋檐下孤独地飞出,朝着日落的方向,尽力地拍打着翅膀,但没有飞远,在阴影中消失了。山坳中渗出的一缕霞光,透过树梢,斜拉在涡阳小镇通往城里的细石路上,犹如散落的颗颗金谷,却萌发着生命的希望。炊具的轻轻碰击、女人的吆喝、孩子们的嬉闹声此起彼伏,傍晚的涡河南岸,到了一天中最有活力的时刻。一副货担,吱呀,吱呀地从路的那一头响了过来,在一个须发皆白、坐在废弃车棚门槛上的老人跟前走过,他的额头已经荒芜,腰也弯曲了,近些年的疲态,与只有六十多岁的年龄并不相称。“嘿,胡哥,你每天坐在这里,在等老婆来给你做饭吧”!胡哥没有抬头,身体摇晃了几下,只是手里的盲杖微微地在颤抖。吱呀声响了过去,泥人张的扁担拐进了不远的院子,但风却没有把这带着调侃、充满惋惜的语音吹走。
幕色渐渐笼罩了小镇,胡歌还是坐在那里,瘦弱的“依依”从满屋狼藉的桌子上,叼出了一天前泥人张送来的食品袋,靠在胡哥身边,亲亲地舔着他。胡哥抚摸着唯一的伙伴,慢慢解开扎绳,拿出所剩、半硬已经僵化的馒头,给了狗狗一个,自己啃了一口,苦涩的眼泪润滑着食道,似乎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将他击碎。我的为人没有对她添加任何善举,我是一个可鄙、可恶、私欲熏心的禽兽,我,我,胡哥打了个寒颤,突然觉得胸闷气急,身子就像被恶魔按住,外界流入他耳朵的声音轻了,且渐渐沉寂。四十度的高烧、心理的悔恨,生活及精神上的重负,碾垮了他,胡哥手中的馒头落在了地上。
胡哥不姓胡,因为是回民,所以大家都这样称呼。谁呀!泥人张的妻子听到撞门声,拉开了栓子,“依依”闯了近来,咬住出门两天,正在与妻子说话的泥人张裤腿就往外拽,嘴里呜呜地呼叫着,泥人张望着它央求的目光,知道不好。
三天了,高热没有退尽,胡哥昏睡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似乎站在上帝的审判席下,又好像坐在办公桌后的老板椅中吞云吐雾,一手搂着坐在腿上的小秘书亲吻香腮,他在恍惚中走着,似乎到了黄山别墅,这是给风骚模特买的住宅,听着新安江的涛声,“探索人体印绘艺术的抽象思维”。朦胧中又看见那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演员,在合肥他俩的“家”,“研究舞蹈的推陈出新”,只挂着自己给她戴上的钻石项链,扭动着身躯。情欲于中自然发泄于外,妻子么只不过是一幅人物漫画,哪像她们有着白腻的肌肤,细细的腰,富有花瓶身韵,大而翘的屁股,就像两半灯笼,走起路忽闪忽闪的,性感阿娜,让人心跳。
触目伤怀,自然不能自已。她几次想扯下胡歌做寿挂上的那幅女人臀部坐印的“大寿桃”,但还是忍住了,可心在痛哭。倒不是妻子长得差,只是野花比家花香,玉珍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蚕娥眉下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笑起来一对酒窝让人陶醉,细直的鼻梁透发着聪明能干。婆婆也跟胡哥唠叨:玉珍如花似玉,知书达理,比你入党还早,她北大毕业,舍弃央企高就,你能进取文化局长,少不了青梅竹马的好媳妇。但此时胡哥眼里早就没有了感觉,他白天在局里做反腐报告,晚上与小妾们纸醉金谜。为人谦和的玉珍为了孩子,在外打工,苦苦支撑着这个每况愈下的家。“我封你做个西宫娘娘怎么样”!胡哥狞笑着,玉珍惊讶的眼神看着他,嘴角在微颤。胡哥伸手夺去了正在为他编织的毛衣,还没等到法院判决,居然在那年除夕,把玉珍的衣物扔出了门外,“夫君,求你了,不要让孩子没有爹啊”!善良的玉珍还是珍惜着对丈夫的一片痴情,“村妇,这个家么,容不得你这个三等残废”!他阴沉地吐着每一个字。玉珍的恳求在粗暴的践踏中,被两扇乒、乓关上的大门隔断了,院子里的那棵梨花树在风中叹息,可怜的玉珍在与附近古井大钟的惨淡敲击声一起旋转,流着晶莹的泪,拖着两个幼年的孩子,踩着泥泞的路,三步一回头地消失在风雪里的亳州城外……。
天有不测风云,六年前的一天,胡哥被小秘书推醒,“上班时间已过,怎么还在睡呀”?“天还没有亮”,他抱住了小秘。“都十点啦,太阳都照在你的脑袋上了”,小秘撅起了嘴。“呀,我怎么看不到阳光”!……他没有逃过命运安排的旦夕祸福。
胡哥在病床上低沉地呻吟着,尚若掉进了冰冷的涡河,自从糖尿病病变失明,被迫走下了老板椅,小妾都变成了陌路。他拼命地挣扎着,就是抓不到岸,幻觉中忽然看到岸上出现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天使,正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那匀称的身影很熟,似乎是玉珍!不可能,他嘲笑着自己的奢念。听说过玉珍没有改嫁,在外资企业任老总,又听说她为了拉扯两个儿女的成长,积劳成疾,已经不再人世。痛定的他,觉得对不起玉珍和孩子,卑劣的灵魂与躯壳早就腐烂,他已经没有力量去支撑脆弱的意志。人啊!为什么一定要失去了才知道去珍惜,他嘶声地在喊:玉珍,你在哪里,在哪里呀!
你醒啦,泥人张给胡哥端过了水。“车夫”,胡哥听出了泥人张的声音。泥人张原是这位局长的小车司机,退休后,做些小泥人为闲趣,他厌恶这位领导的糜烂作风,只是敢怒不敢言。然而对他的窘迫,老张也是出于本能,痛在心里。“我在什么地方”?他摸索着。病中的嗓音显得更苍老了,“小心吊针”!老张急忙阻止。“我已经联系到一位熟人,在城里有一处房子,两个子女一个在驻伊朗使馆当翻译,一个在非洲投资企业。答应先给你调养一下身体,并有一个哑巴保姆照顾,不过她听得见。放心吧,过几天出院,咱们就过去”。
院子中的梨花、身上的衣服释放着清清的芬芳。胡哥在熟人的房子里已经过了半月,让他感到一切是那么的温馨安宁。车夫那么细微,连自己喜欢吃什么,有什么习惯,甚至洗澡水的温度、每次用餐都要嚼两个蒜头也都交代的分毫不差,他擦了擦吃着螃蟹的手,每只热乎乎地都已经拨好剔壳,似乎玉珍在说:你这个胡人,不能抓起来连壳一起咬的哈。胡哥衬思着,就像回到了已经成为遐想的生活。
古井钟声在春天里是那么地悦耳,在勾起回忆。他发觉这里的环境和二十三年前赶出玉珍的老宅那么相似,而且家具的陈设也一样,不过老宅已经判给了玉珍,眼下仅是多了台电脑和停在院里的公务车。诧异中,猛地感觉到了什么,他疾步走出房门,不料一个磕绊,身子踉跄着;“呀,小心”!一双手拉住了他乱舞的胳膊,她怎么会说话?而且声音是那么温柔与耳熟?胡哥心里顿时一跳,这双细柔的手,虽然皮肤已不是那么光滑,但还是那样地温暖可亲,自小的感知告诉胡哥,她不是保姆。
如果要伤害一个伤害过自己的人,真的可以成为报复的话,她至少有那么一次,当她可以恶毒报复的时候,却是以德报怨,那么地宽宏大量。甜酸苦辣的瓶盖在心里打开,罪孽和宽恕的碰撞,羞愧与感动的交织,让胡哥老泪夺眶而出,灌满了像田间沟渠似的满脸皱纹……。
傍晚,涡阳通往亳州的细石路又燃起了活力,“依依”伏在梨花树下,摇着安逸的尾巴,两只麻雀从屋檐下一前一后地飞出,拍着和谐的翅膀,迎着万道霞光,融合在夕阳那绚丽的余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