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豆大的雨点有节奏地敲击着屋顶的瓦片,夹杂着轰隆隆的雷声,回荡在那寂静的山谷里。雨越下越大,我们又得拿出家里所有的桶和盆来接雨了。山村里的小木屋,漏雨是难免的。而那原本就坑坑洼洼的泥土山路,在雨中变得泥泞不堪,这也是肯定的。人们个个像颤颤巍巍的老者,手脚并用地在浆糊一样的山路上奋力前行。而真正的老人和不用上学的小孩子们,当然是出不了门的,比如说奶奶和我。因为我们跨不过那深深的沟渠和水坑,也抓不住路边那些湿漉漉的野草和石头,更没法在那陡得向墙壁一样的山坡上行走,于是我们只能无聊地待在家里。
奶奶又拿出了她那把破旧的木梳子,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一边慢悠悠地梳理着她那满头银丝,一边没完没了地叹息着:
“哎,这雨啊,又不知道要下多久呢。”
“哎,今年的庄稼,又不知道收成怎样。”
“哎,小妹呀,以后你长大了,该怎么办呢?你哥哥会养你吗?还是有哪家人会娶你?”
……
奶奶的哀叹,像远处的那一座座山峰连绵不绝,不知道要延伸到哪里才是尽头。我摆弄着哥哥的弹弓和陀螺,似懂非懂地听着。
相较于奶奶的絮絮叨叨,我更喜欢听妈妈的讲述。毕竟妈妈是跟着爸爸出过远门的,她那里总有许多新鲜的故事。晚上的时候,妈妈会坐在昏黄的油灯下,为全家人缝缝补补,我自然是不肯睡觉的,缠着妈妈,让她给我讲山外面的故事。
她说她去过毛主席的老家,那里的人吃辣椒很厉害。她说她见过一种很长很长的车,那车一节一节地连成串,开起来很快,声音也特别大,像是打雷。妈妈还说:“现在外面在搞改革开放,山外面的生活比我们好多了,他们有大块大块的肉吃,住的房子也比我们结实漂亮。你的哥哥姐姐可要争气啊,可不能一辈子呆在这穷山沟里。”
“妈妈,那我呢?”我仰起脸问。
“你啊,看你的命喽。好了,睡觉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天气终于放晴了。温暖的阳光像一只慈爱的手,轻抚着这座孤独得有些可怜的小山村。在那几间既是村公所,又是学校的土房子前面,更加热闹了。那里是孩子们唯一的乐园。大孩子们在那里认字读书,小孩子们则在那里嬉戏追逐。
某一日,从土房子里走出几个人。他们操着外地口音,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听大人们说,他们是政府派来的,是来给我们村修公路,建学校的。
“要脱贫,先扫盲。要致富,先修路。”
这是那几个人走了以后留在村里最醒目的大红字。本以为那些大红字,只是漂亮的标语,响亮的口号。不料,当天气慢慢炎热起来的时候,村里真的来了许多外地人,说是工程队的,带来了许多我们不认识的工具。他们白天在山间叮叮当当地忙碌着,晚上就住在村公所旁边的帐篷里。
又过了好几个夏天和冬天,村里的路真的修通了。好平好宽的一条路,从山里一直延伸到山外。真的有四个轮子的车子开进村了,人们像是看到了什么奇观似的,纷纷站在路边看着。那家伙跑的可真快,发出呜呜的声响,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那时候的我们,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坐在里面,随着它风驰电掣一回。
又一个春天来了,花儿草儿们纷纷伸着懒腰睡醒了。小溪和山泉的歌声也变得欢快起来。在这座僻静的小山村里,这个春天,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春天都要生机盎然。因为村里的新学校终于拔地而起了。明亮的教室,大大的操场,像一座快乐的城堡,坐落在那条小河边。从此,不同年纪的孩子们再也不用挤在同一间破旧的土屋子里上课了;也不用蹲在地上或者自己从家里带小板凳来读书了;更不用担心那几间土房子会在哪一场不知停歇的大雨里轰然倒塌。从此,孩子们像林间的鸟儿一样,在这里奔跑着,成长着,发奋着,也憧憬着。
春天让所有的种子都有发芽的机会,让所有的希望都有实现的可能。庄稼人把他们的孩子送进学校,希望他们能好好念书,将来走出大山,去过更好的生活。他们还把西瓜的种子背在身上,等他们发了芽再种进土里,盖上地膜,希望能迎来丰收。这是从山外来的种植新技术。当炎热的夏天来临,地里真的结出了很多又大又圆的西瓜。人们用拖拉机拉出去卖,又从山外面买回许多我们没见过的东西。漂亮的鞋子和衣服,好吃的棒棒糖和动物饼干,还有那个神奇的家伙——电视。所有的孩子们对这家伙都充满好奇,为什么这东西能看见人,还会说话?那些人是怎么进去的?那些画面为什么会动?像杂草一样的问题,弄得大人们心烦意乱。挨了一顿喝斥,甚至是一顿暴揍之后,我们只好跑到学校,去问学识渊博的范老师。范老师给我们讲了什么显像管啦,电路扫描啦,还有什么发射台啦,听得我们一头雾水。问题仍然五花八门,最后,老师长叹一声:“哎,等你们长大了,自己走出大山去搞个明白吧。”
走出大山,我的内心又一次被这个分量十足的词激起了千层浪。我的哥哥姐姐们,与我同龄的伙伴们都出去了,或打工,或求学,各个是羽翼丰满的鸟儿,振翅高飞了。只有我,被黑暗锁住了远行的脚步,恐怕这辈子都要呆在这山沟沟里了。而且,一想到我的婚姻,可能会是一个充满未知和恐惧的黑洞,我的下半生将会跟某个或呆、或傻、或老、或聋哑,或者和我一样行动不便的男人一起度过,一股寒意就从脚底升起,我的脊背就冒出了涔涔冷汗。我抱着一本盲文书坐在路边,我真想悄悄地摸进某辆车里,兴许车主没注意就把我带走了。我还想要不我背着几个糯米糍粑,一个人沿着公路摸出去算了,走到哪儿算哪儿。然而,我终究是个胆小鬼。我抚摸着自己的眼睛,这双眼,能睁开,会眨眼,也可以流泪,为何偏偏就失去了最重要的功能了呢?16岁的我,第一次触碰到了命运的冷硬,犹如铜墙铁壁的牢笼,任凭我喊得声嘶力竭,撞得头破血流也逃不出去。正当我打算放弃挣扎的时候,南宁盲校的一纸录取通知书,像一把钥匙,咔嚓一下打开了门。
爸爸卖了猪,借了钱,妈妈含着泪,把我送出了山。
如今,我已走出大山十几载,我已在山外面安了家,落了户。拿着盲杖行走在繁华喧嚣的都市里,牵着家人或朋友的手拥挤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我有时还会怀念山里的宁静,泥土的芬芳,但我更庆幸我能走出山外。改革开放以前,我们残疾人在山里,是废人,是不祥之人,是祖坟出了问题的产物。而改革开放之后,我们残疾人在山外,是勇者,是被尊重的人,是可以平等参与社会生活的普通一员。我们和所有的健全人一样考大学,找工作,努力挣钱,贷款买房,结婚生娃,坐着动车或飞机去旅行,在地铁或公车上聊微信,逛淘宝,刷朋友圈。我们在平凡中奋斗,在奋斗中快乐,在快乐中满足。
两年前,我带着大女儿和婆婆回了一趟农村老家。村里家家户户都盖起了亮堂堂的楼房,几乎家家都有彩电、冰箱、洗衣机,甚至有些人家还买了电脑,拉了宽带,装了空调,家里的娃娃们生下来也用尿不湿。老家的生活已然和城里没什么区别了。
改革开放,是一只有力的大手,拉近了山里与山外的距离,拉近了残疾人与健全人的距离,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写下了许许多多振奋人心的故事,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这只大手,还将带领着我们走向更灿烂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