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后的天气很好,阳光金灿灿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大地处处生机处处风景。特别是到了晚上,浩月当空,星辰满天,大人小孩走出家门,或广场激舞,或闲庭信步,盛世吉祥,幸福和谐。我和志愿者老季共骑一辆双人自行车穿行在泰兴四通八达的大路上,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与自行车的那些事。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直至本世纪初期,自行车是城市和农村最主要、最常见的交通工具。由于家庭非常贫困,直到1980年,我家才拥有了一辆自行车。那年父亲去上海探望姑母,在旧货市场上挑了半天,咬咬牙花二十元,买回了一辆半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之前不会骑车的父亲,竟然将这辆车骑了回来。二百多公里的路程,三十多个小时,他没有休息一分钟。当父亲叮叮地打着车铃,摇摇晃晃地骑车出现在家门前时,着实让全家人吃了一惊。知道怎么回事后,奶奶踮着小脚,到村头的小店里买了串鞭炮,噼哩叭啦地给这辆车挂了红。
从此,这辆旧车,成了父亲的宝贝。每天晚饭后,父亲总会将车推到门前的屋檐下,或抹去尘土,或更新零件。就像没有学习骑车一样,父亲无师自通,会修车、补胎、接链条、换钢丝等等,都是亲自动手。
父亲骑着这辆自行车,到距家三十多公里的高港姨奶奶家,载回了她家的计划蜂窝煤。一年接着一年,父亲用这些蜂窝煤,到村上的土窑换回了砖瓦等建房材料,新建了六间大瓦房。如今我每次回到乡下,都会深情地抚摸老屋的墙砖。虽然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霜,但砖还在,瓦还在,老屋还在,家还在。
父亲骑着这辆自行车,隔三差五地从距家十多公里泰兴城里的批发市场上,载回一百多公斤品种繁多的货物。爷爷在镇上的农贸市场里,租了一个小摊位,零售花生、粉丝、咸鸭蛋等等日用食品。爷爷不会骑车,每天天没亮,父亲的自行车上,会尽可能多的装载货物,并将爷爷送到镇上;每天中午,父亲又会骑车,将爷爷接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春节初一外,不管什么天气,从未间断,坚持了二十年。靠着这个小生意和承包田的收入,不但支撑了全家的日常支出,还让哥哥和我顺利地完成了学业,成了吃国家粮的城里人。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是父辈们的精神之钙,是他们所有辛劳并孜孜不倦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2009年9月,父亲不幸病故。这辆跟随他三十年的自行车,也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我拧下了车铃,放在了父亲的棺木里。其它部件,全部作为废品,卖了三十元。我上高中时,一直感到生硬的政治经济学中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价值与剩余价值的概念,父亲的这辆自行车,给了我最好的诠释。
我拥有属于我自己的自行车,是1990年7月。大学毕业后,我在家里等待着分配工作。一天,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一起到了城区的鼓楼商场。父亲说,你快要上班了,给你买辆自行车,你自己选吧。我没有太多的思考,就选了一辆与父亲那辆一样型号的永久牌载重自行车,二百八十元。上班后我才知道,这是我两个月的工资。这对于当时我家经济状况来说,应该是很大的一笔支出了。
有了自己的自行车,在等待分配工作的一个多月里,我逆江而上,骑车走访了很多同学。正逢夏天,天气很热。我从蒋华出发,先由南往北,从七圩,到天星、过船、永安洲,口岸、许庄,再由北往南,孔桥、宣堡、马甸、根思、燕头、大生、张桥、新市,在西半县转了一个圈。车笼头上挂只塑料水壶,车三角架里夹一只篮球,到了哪个同学家,我们毫不客气,有啥吃啥,能填饱肚子并能打上一场篮球就行;人数也在滚雪球,最后就成了一个车队。同学家里没有床位,我们就通宵畅谈而丝毫不倦,第二天继续行程。与现在的同学聚会就是聚餐相比,那时的我们更纯正、更快乐、更洒脱。
我之所以选载重自行车,是因为我想帮助父亲分担一些货物。每每看到父亲从城里进货回来劳累疲惫的样子,我都会感到心酸。堂堂七尺男儿,上学时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现在工作了,应该为家里做点事了。
工作后,单位给我安排了一间宿舍。平日里,父亲看到一些货物便宜,就会多批发一点,我的宿舍就成了他的临时中转站。每到周末,父亲与我同回。他尽量给他的自行车上多装些,给我少装些;在路上,他总是骑在我的左侧;从桥上下坡时,他一再叮嘱我小心。有时,我骑在父亲的后面,只能看到他掩埋在货物中不时上下晃动的满是白发的后脑勺。
度完周末,我从乡下回来上班,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会让我带上时鲜蔬菜。从周一到周五,从婚前到婚后,我是不需要买蔬菜的。家中有什么,我就带什么,不仅仅是蔬菜,还有米面油等等。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家的蔬菜是全庄长得最好的最多的。冬闲时,爷爷整天在家里搓草绳,用于夏天给丝瓜游藤;父亲到沟坎上砍芦苇和芦竹,用于给黄瓜和豇豆打棚,给菜地做篱笆栅栏。奶奶、爷爷、父亲的相继去世,没有影响到我家蔬菜长得好的传统。即使到了现在,妈妈也已经七十多岁,且正常地在城里与我们居住在一起,妈妈也没有放弃家里屋前屋后的蔬菜地,青菜、丝瓜、菠菜,等等,依然源源不断地贡献着我家的餐桌。
我告别自行车,是2003年1月1日。2002年3月,我感觉到视力下降了很多。到医院一检查,结论是让我崩溃的双眼视网膜色素变性。南京、上海、杭州、北京,各家知名医院的专家们都说,这是目前国内国际上眼科的最大顽症。知道了这个结果后,我没有做太多的医疗,与命运抗争的最佳方法就是勇敢地直视现实直视人生,承认现实后方能乐观地面对现实。2002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下午,阳光很好,我戴着墨镜,小心翼翼地骑车上班,却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上而一头栽倒在地。虽然并无大碍,但家人和同事坚决地剥夺了我继续骑自行车的权利。那辆跟随我十二年的自行车,在车库里安静地躺了六年后,与父亲的自行车一起,作为废品被卖掉了。
双目失明让我独立骑行成为美好的回忆,但并没有彻底泯灭我的骑行之梦。2005年初,我到了残联工作,与盲人在内的残疾人朋友接触多了,切身感受到大多数盲人与我一样,也都有一个骑行之梦。尽管他们基本上解决了温饱问题,但他们也在执著地追求着美好的生活。
2010年在建设市残疾人托养中心时根据我的建议,专门装配了一个残疾人驾驶体验室,安装了汽车和飞机两个模拟驾驶系统。托养中心建成面向社会开放后,这个驾驶体验室,很受残疾人朋友的欢迎。看不见的,听不到的,缺胳膊少腿的,智商不高精神不正常的,不管是什么情况,随便手按按脚踩踩,汽车就能上路,飞机就能上天,这让每一位坐进驾驶室的残疾人兴奋不已哈哈大笑,并乐此不彼。
2010年5月,我通过一位经销商,订购了一辆双人自行车。一段时间的试骑后,我感觉较好,于是又采购了九辆。此后,这十辆自行车,成了泰兴志愿者帮助盲人出行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十位志愿者,带着十位盲人,骑着十辆双人自行车,一个车队骑行在大路上,怎能不吸人眼球,难以外出的盲人朋友们又怎能不兴奋尖叫。
2017年10月起,双人骑车成了我最好的健身方式。盲人的最大障碍是独立外出,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盲人的生活质量。为了健身,我尝试了很多方法。我买了哑铃,跑步机,动感单车,仰卧板,俨然将家里客厅改建成了小型健身房。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我的兴致和豪情就由强到弱,由弱到无了。我给自己找的最大的理由是家里空气不新鲜。其实,我自己知道,我想到户外去,我想拥抱大自然。国庆节期间,志愿者老季找到我,说每天晚上可以与我一起外出健身。没有多少考虑,我首先想到了双人骑自行车;没有培训,我俩直接就骑着出发了。每天晚饭后,我们骑行两个小时左右。我们没有固定的线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泰兴城区的东南西北,我们全到了。一边骑,老季一边做着导游,跟我介绍着路边的风景。不经意间,泰兴城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以说,每天的泰兴都是新的。经常的,我们会放下车子,到新建的小公园里转上一圈。人工湖畔的蛙叫,翠绿草坪中的虫鸣,丹桂树上的芬香,银杏树下的落叶。我们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融入在泰兴的美丽之中。
自行车由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演变成健身器材,由少数家庭方可使用的奢侈品发展为社会大众的共享产品,这是时代的进步,这是当今社会主要矛盾发生深刻变化的鲜明缩影。期待着有一天,我骑上配备了自动探测和自动导航的自行车,迎着金色的阳光,畅行在更加幸福的大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