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五年多,他离开我们这么久了。想写篇文字纪念他却一直未能实现。未动笔,是因为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实在太高,高得近乎神圣。他在我生命中又是那么具体,我每一步的成长轨迹,都跟他密不可分。今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写写我亲爱的父亲,希望我笨拙的叙述不至于离真实的他太远。。
我爸是个读书人。他的学历,现在人看来有些寒酸,只是中专。其实,当时这个学历可比现在的一本含金量高,录取率极低不说,关键是国家安排工作,而且是全国范围分配。
我爸就被分配去了山西临汾,一待就是九年。他曾在汾河中经常畅游,听着真叫我羡慕,尽管他讲的重点是自己在汾河里遇险的经历。
后来,他调回了家乡,终于结束了只身在外的生活。那时我才两岁。因而,我才幸运地在老爸的身边长大。我爸身高一米七,在东北只能算中等个儿,可在我记忆的世界里,他怎么就那么高呢!他的脸我从没看清过。但我知道他爱笑,用我妈的话说就是“懈了吧唧”。“看人家老爷们,一瞪眼,哪个孩子不是老鼠见猫似的。看你,吓乎鸟都不飞。”但笑是我爸的本性,管怎么说也改变不了。他跟谁说话都爱笑,即使不说话,脸上也总是笑着的;我小时候,家很穷,但并没耽误他笑。老爸尤其是看我的时候爱笑。他的笑表示着乐观和善意,对我的笑更包含着欣赏和怜爱。直到现在,每当我在某方面有了成绩,哪怕是很微小的,我都会立刻想到我爸。要是他在该多好!他一定会很高兴;他的高兴会让我的高兴翻上十倍。有谁三十多岁还被父亲夸成神童呢?而且当着外人?纵然有,也绝对稀罕。我就是其中一个。当时我只觉得好笑,现在想起来,我心里充满的是语言无法形容的幸福感!
老爸是我们县邮电局的工程师,专门搞线路设计。他九六年退休前的二十多年中,我们县所有的电信线路,几乎都是他一手设计的。他走遍了我们县每一个村子,只要是电话线能架设到的地方,就留下过他忙碌的脚印。他的工作能力是一流的,他优秀共产党员,先进工作者的奖状,曾是我们那寒酸的家里,好多年里最亮眼的陈设。
每当听他的同事夸奖他在局里的重要地位,我们的自豪感真是无以复加。但也不都是赞成他的,说他死脑筋,太固执的人也不少。“要是你爸心眼活点,捞点外快不是轻而易举嘛!那个位子给他真是白瞎了。”这样的话听多了,我们做子女的,也多少有了点不满。听了我们的疑问,老爸的回答很简单:“别听他们胡扯,我哪有啥权力,只不过是照章办事罢了。别说没权,就是有也不能胡来。老实本分才是正道。”
话虽不多,但寓意深刻。其实,我爸很少给我们讲大道理。这段话,我印象中他也只说过一次。做父亲的不是讲道理的,而是饯行道理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爸那些说过的道理,做过的道理,并没显得陈旧无用,反而更深刻地影响着我的所思所想,我的为人处事。作为一个儿女的导师——父亲——他无疑是个成功者。
工程师是在单位,家里可不承认职称。下了班,家里活他什么都干。盘土炕,修房子,砌院墙,他都是亲自动手。那年头也不是没有雇人一说,但我们家从来不用。为省钱是一方面,关键是花了钱未必能干好活。邻居家的砖加水泥院墙,相当漂亮,一场大雨,哗啦倒了一大片。而我家土石结构的院墙,却几十年岿然不动。工程师干活还真跟没文化的不一样,我爸习惯画图。连支个葡萄架,他也是要先绘图的。我找人焊按摩床,他就是拿着图去的,电焊工还真识货,连连夸赞老头图画得标准。拿起来就焊,省了不少事。
朱自清先生,记住了父亲的背影,而我,印象最深的是爸爸的手。他从小拉着我,扯着我,走着各色各样的路,不知跨过了多少障碍;他的手始终不渝地引导着我踏出每一个正确的脚步。
我爸的手不太厚实,但很柔软,很适合拿笔杆。自然,我的手很像他的,也不厚实,但并没耽误我成为一个出色的推拿师。可见,手的天生条件并不能决定人的前途;决定因素是手的主人。
我爸会按摩,这一点是我多年后才觉察到的。虽然我自幼失明,但自己并不当回事,同明眼小孩一样,乱跑乱蹦,所以脑袋撞包就是我的家常便饭。究竟撞过多少回,已无从查考。
只要我爸下班发现我头上又添了突起,就立马动手给我揉。别说,他的手法还真不错,起码称得上“均匀持久”,每次他都揉好长时间。虽不懂按摩要领,他的揉法怎么那么让人舒适呢,他的手法里有浓浓的父爱,能缓解疼痛,更能哺养心灵。
就这样慈爱的手,竟然还打过我,而且挺狠。那是我十岁左右的一天,当时我坐在炕上,因为急着下地跟我哥抢收音机,一脚登到了炕桌,桌上的一摞碗倒了,摔碎了两个。我爸看了非常生气,立刻给我脑袋来了一巴掌。他倒不是心疼那两个碗,而是认为我的脾气需要管叫。他说:“不打你不行了。发脾气竟然砸东西。这要是将来到社会上,在单位里,怎么跟人相处。那么些碗能看不见吗?你这是明摆着示威啊!”
原来,老爸认为,我是足以看清桌子跟碗的。…而事实上我哪有那个眼力!可见,再亲密的关系,也免不了误会的存在;误会可说是亲密关系的伴生物。哎,气得我是一句话也没说。说我故意就故意吧。他走了,想必家里也没谁记得这件事。想到此,我倒觉得这种遗憾有种莫名的美感。(我的眼睛有光感,光线好的地方,行动多少能管些用。但抢收音机的瞬间,还能看见啥?盲人的微弱视力,即使是家里人也很难了解。)
我爸的教育,一是宽容,二是尽心。
我哥选大学专业,他给讲了成破利害,剩下的全由我哥自己拿主意。
我这个特殊份子,文化都是在家学的。那时候我们县里没盲校,沈阳有,因太远父母又不放心。所以,我就靠自学了,但没成才。
不管我想学什么,老爸都支持,给我念,帮我讲。至于有用没用,他才不管呢。有一阵子我想练长跑,因为听广播里介绍有盲人参加奥运会得金牌的,很叫人向往。我哥上大学去了,我就叫老爸领我跑。现在,这想法连我自己都觉得挺荒诞。要知道,我家那时候住农村,家里有干不完的活,哪来的时间搞什么体育运动。首先我妈就坚决反对。我爸一如既往,任我去“驰骋”。于是,那段时间,我家附近的马路上,每天早晨就出现了一道风景,我爸骑着自行车,我在车旁把着车子奋力奔跑……
伟大的奥运计划没能实现,几个月后我自己泄了气。可如果我爸不让我试呢......?
我开诊所的时候,老爸早已退休。自然我这里就成了他新的工作岗位。那些年来过我这的患者哪有不认识我爸的。直到现在,还常有人提起他的勤劳,他的神彩,他的笑容……
许多父子之间是不聊天的,像别扭夫妻一样,说上几句话就掰了。我们爷俩之间的交谈却一直进行得很融洽,真是我人生的财富啊!可惜,父亲突发脑出血,一句话也没来得及交代,给我们留下的是永远无法补救的遗憾。如果命运给他点机会,他到底会跟我们说些什么呢?!
他走了。在殡仪馆里,入殓前,我要求最后一次摸一下他。我摸了他的脸,摸了他的手。怎么那么凉呢?寒心彻骨的凉。那冰冷,透过指间,直刺我的心底;那种感觉,锥心刺骨。
他的手,那善于画图的手,勤于劳作的手,牵引我前行,扶持我成长的手,这是怎么了?我终于相信,他真是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无论我们多么需要和渴望他。
他的温度没有带走,而是都留给了我们----他最牵挂,最放不下的人。
人总是会死的,接受也好,想不通也好,不会让谁例外。
能积极地,认真地,善意地,像我爸这样活一回,不就是成功的人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