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些走出大山的莘莘学子一样,我有一种源于山村且刻骨铭心的故乡情怀。
“陌上柔桑”,“东邻蚕种”,踏步蛙鼓,清风鸣蝉,流萤飞舞,繁星听书,白雪红梅,秀岭杜鹃;初生牛犊拜四方的神韵,老母鸡呵护小鸡的憨态;大娘盛情让我们品尝的新米饭的清香,邻家三小子躺在我家堂屋洁净地上乘风凉的童真…那一幕幕画卷,一桩桩故事,伴随着我少年时代同小伙伴赤脚在田埂上奔跑的惬意,早已铸成我梦乡中的灵秀天堂!无怪乎领袖诗人毛泽东有这样的名句:“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家乡好,何日返故里?那年清明时节,我和妻女终于踏上返乡的旅程。当我们再次呼吸到家乡沁人肺腑的洁净空气时,都不约而同地啧啧赞叹原生态的清新宜人!
车站离家还有半里地。我们揹起简单的行李,边走边尽情欣赏自己在梦中也画得出来的小路、山冈、庄稼地、小树林…我忙不迭地向妻女指指划划:这块麦地当年是我亲手种山芋的地方,前面草丰林秀的科山是小伙伴放牧的圣地,山脚下的池塘曾是全村的饮用水源,那尊巨石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雷雨之夜从高岭上滚落而下,最后被一方石碑挡住,成了村民们谈奇说怪的话题。
说话间,一辆手扶拖拉机沿着科山脚下的简易公路“突突突”地开过来了。司机原来是同村的朋发。他一看到我们,立刻停车。我们寒暄了几句,他说:“隔壁八奶奶家盖新房子,让我帮他家拉砖瓦。今天得跑一天。”我问这条小公路是什么时候修好的,他朗朗笑道:“啊哟,小叔,你常年在外,还不知道家乡的变化有多大哩!这条小路是我们村大家凑钱、出劳力三年前就修好的。因为有了拖拉机,就得有公路。现在方便多了!”我连忙说:“朋发,你快忙活,晚上到我家来聊天。”朋发不好意思地说:“不巧,明天要送几位朋友上街,今晚得作些准备。你和小婶、小妹在家多住几天,过两天我来看你们。”我们不能耽误他,互道珍重后目送他渐渐远去。我对妻子、女儿说:“朋发的爸爸是我家的好朋友。我应称他为四哥。四哥会织土布。小时候,我经常看他织布的样子。双脚与两手的动作节奏不同,却配合得特别协调。越看越带劲,看半天也看不够。”这时,我脑海里闪过马克思讲过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这句名言,情不自禁地念叨说:“在我们村,不仅有织布匠,还有木匠、篾匠、裁缝,邻村更有铁匠、泥瓦匠等等。”乡下人好像衣食住行都能自己解决。但社会在进步,分工越来越精细,当年的能工巧匠除少数工种尚可为农家修残补缺外,其余大多都已无用武之地了。女儿问我:“衊匠是什么意思?”我解释道,衊匠就是编修竹器的工匠。我对妻女称赞了本村那位大叔编、修凉席的一手绝活。
三人说说笑笑,很快到了家门口。兄嫂迎了出来。久别重逢,弟兄、妯娌自然显得格外亲热。
那一回,几位侄儿、外甥和孙辈也相约回故乡相聚。多亏兄嫂用打工挣来的钱盖起了一幢二层八室小楼房,让同时到家的十多位亲人都住得很舒服。
第二天,三代同堂的亲人为祖先做过清明祭扫后,趁着大好春光,上山踏青。首选风景当然是合明山。那是当地方圆几十里都能看见的标志性小高山。记得童年时,母亲和同村的大妈、嫂子相约上合明山朝拜观音庵时,全村人都奔走相告,像是过盛大的节日。老一辈大妈们上合明山,都要挑在秋天“砍山”后山路便于行走时。改革前的几代人,每年都要上山砍柴作燃料,称为“砍山”。如今,农家也用上了煤炭或液化汽,再也不用砍山了。抬眼望去,海拔302米的合明山一片葱绿,尚未谢去的映山红星罗棋布,点缀其中。这种生态绿与自然美中还透射出一种宏大与庄严。一家人说上就上。侄子还挽着我的胳膊,生怕我会摔倒。小辈们熟悉而麻利地带着大家沿林场取水的小路很快走到半山腰的林场办公室。上世纪七十年代,乡亲们辟地造林,在合明山腰种上了一大片经果林和茶树。护林队共有五六个劳力,他们半农半林,轮流值班。白天一般在家干农活,夜里有两位巡逻护林。经果林要适时培土、整枝,除虫,引水灌溉。一棵棵、一桩桩,都得按部就班,一丝不苟。真是一斤桃梨百斤力呀!林场场长是华民,一位十分憨厚的复员军人。我应称他为大哥。他用自产的新茶招待我们。家乡的无名茶口感甚好,而且“经泡”,三开水后,茶味依然浓郁。儿时的耍伴,今天的奋斗者难得几年相聚一次,话题无边无际。梨、桃的品质,果林的打理,夜里林山中的奇闻,老人的健康,各地的见闻…东扯西拉,或笑或叹,其情其景,只有掏心相知的故人才能融入并体味。
谢过华民,我们离开林场办公室,走到另一个开阔地仰上俯下,欣赏山顶上的蓝天白云和山脚下的金黄菜花。晚辈们视力好,他们兴高采烈地向我描绘正前方烟雾缭绕处的长江远景,三十里外、灰雾蒸腾横卧天际的藕山雄姿,东南方柏山球山如画的郁郁葱葱,西面小岭上年年向上的松树林和山水村一排排青瓦白墙的楼舍群。隆隆的马达声吸引了我们的视线。侄儿说,前方就是两端都可连接我省主干道的交通要道。科山脚下的简易公路与它相接。现在,小汽车可以一直开到我们村里。定睛一看,嗬!我们这古老的小山村真是大变样了。当年几十间旧草屋全部升格为砖瓦房,还有不少是楼房。外甥有些伤感地说:“要是外婆在世多好。她老人家现在可以在家门口上车,直达我家!唉,想当年,老人家想出远门,还得请人抬出三里地才能上车。”说罢,他眼圈微微发红。大家沉默了一会。还是侄女打破了沉寂,她提醒我们回家吃午饭。
嫂嫂做的丰盛午餐中最难忘怀的是她自己种的青菜、窝笋、韭菜那甘甜的美味,那是我们在城里望鲜兴叹、享用不到的。侄儿说:“建设新农村,最好是既搞好建设规划,又保护生态。家乡的空气、蔬果、庄稼都是绿色的。如今也用上了自来水。一定要千秋万代保护下去!”一席话引起满堂喝彩。亲人们酒兴大发,连平时不沾酒的几位也忍不住小酌了几口。
下午,近邻的夏方闻讯从他执教的学校赶来看望我们。这位复员军人自学成才,当上了中学教导主任。他儿子从北京农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山东工作。我们谈起往事和他过世的父母,不禁感叹唏嘘。话题落到家乡的教育上。我说,在五十年代,每逢新年,全村人只有两家能写春联。我要为乡亲们整整写大半天。现在好了,不仅每家都能自己写写画画,全村还有四位大学毕业生,一位博士。真是难觅当年战士影,但见今日古村新。这话怎讲?因为本村曾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湖东游击队的一处联络点。老一代战士或牺牲,或作古,但他们为穷人翻身解放而浴血奋战的理想已在包括这古老小村在内的神州大地开花结果!
三天假期很快就过去了,一家人在亲情依依、难舍难分中话别。小车很快驶上大道。我再一次贪婪地向车窗两边张望,但见山水依旧,房舍依林,田畴无边,道路一新,排杉护道,天蓝风清,不禁吟成一首小诗:“丰水林山百鸟鸣,楼舍俏然垅亩青。坦途归车入乡市,桑梓如画龙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