埙是中华民族一种古老的乐器,透过它低沉婉转的歌声,你仿佛能够看到千百年前的风云和沉睡着的土地。它的胸中饱含着苍凉悲苦的情感,它的心底深藏着许多沧桑的往事,倘若你用它吹奏出一曲缠绵的离歌,声调如泣如诉,真能唤起别离者的泪。但经历过几千年桑田沧海的它,绝不是一个只会顾影自怜的懦夫或乞者,你仔细听啊,那些长久的痛,通常会伴随着唇边的阵阵春风,慢慢地化作一团无形的云雾,飘荡出一声真实而深厚的欢笑。
我坐在阳台边的沙发上,沐浴着午后的暖阳,深情地吹奏着手中的陶埙。午后的阳光像是一杯醉人的酒,那热情的光芒里都是香醇的味道。
记得也是这样一个温暖的午后,我把父亲送给我的陶埙放在了唇边,也似今日一般深情地吹着。只是这家伙对我并没有倾盖如故的感觉,那一声声凄惨诡异的怪音拒绝了我的热情,同时也引来了身旁父亲的笑声。我极不甘心,忙将自己的真气输送到陶埙的体内,试图唤醒一个拥有灵魂的声音。但眼前这家伙却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鬼,面对着我的威逼恐吓甚至祈求,它都无动于衷,最后也只是回应了我一声嘲讽的叹息。那一天,我累倒在了沙发上,头晕目眩,头皮发麻,脑中嗡嗡作响,微微的缺氧感使我看见什么都想吐。我把陶埙塞到了父亲的手里,沮丧地说:“不行啊爸,你就是要了我的命,这个东西我也学不会。”父亲拍了拍我的脑袋,把陶埙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胖脸旁边,说:“有几声我听着还行,别着急,慢慢练。”
一段古风古韵的乐曲吹罢,我放下了手中的陶埙,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流云,回想起自己当年初学埙时的窘态,不禁哑然失笑。
学埙并非一日之功,父亲劝我别急,可他心里却是急不可耐。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父亲把几张打印好的陶埙曲谱递给了我,并询问我是否能够看清曲谱上的音符。我接过曲谱看了两眼,发现父亲已将曲谱上的音符放大了几倍,只是我微弱的视力只能捕捉到那些闪烁着的影子,却无法目睹一篇清晰的乐章。我摇着头说:“不行啊爸,这谱子还是小了点,看着有些费劲儿。”父亲听后默不作声,只是拿着曲谱发怔。我唤了他一声,他却推门而去,许久没有回来。
可能是由于地势的缘故吧,每到夜里,我们家院子里的风声总是很大,呼啸的风像是要把地面撕出一道口子来。那个傍晚,我在屋子里时响时不响地吹着陶埙,耳畔传来的是院门那痛彻心扉的哀鸣,我心中甚是烦躁。
当院门急促的哀鸣化作一声短暂的沉默时,父亲回来了。我看见他手里拿了东西,忙问他拿了些什么。他喘了几口气,显出疲惫的样子,只是冲着我笑了笑,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父亲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我在房门的缝隙中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声。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也不清楚他究竟忙了多久,只记得当他推门出来的时候,手里举着一张大大的白纸板,纸板上已用水彩笔画满了音符。父亲虽对音乐一窍不通,但那些他所不了解的奇怪符号,竟然也被他画得惟妙惟肖,像是拥有了灵魂的生命。我看着纸板上那些熠熠生辉的音符,清晰得就如同是见到了那久别的光明。我听着父亲粗重的喘息声,心中涌起千言万语,最后却也只化作了淡淡的一句:“这回我能看得清了。爸,你……你歇会儿吧。”
日头渐渐偏西了,金红色的天际虽然沾满了灿烂的光辉,但那温度已经由火热转为了淡淡的暖。我坐回到了沙发上继续吹埙,心中暗自琢磨:“是不是世上所有低沉平淡的音调,都怀有最为深厚刻骨的情感呢?”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拼命练埙,已经可以将陶埙的每一个音吹响,吹得饱满而生动,甚至还能吹奏出几首虽不优美,但还算得上完整的曲子。
每到父亲下班回家时,我总会安静地呆在客厅里,不经意间将埙吹响,引得他出来听埙。我看着父亲那闭目凝神的架势,觉得有趣,每次我都会故作吹不响,用撕撕拉拉的噪音耗着他的注意力,然后待他心焦之际,忽地吹出一首曲子来,逗得他那张平静如水的脸上泛起了微笑。
父亲不算是严父,尤其是在我的视力急剧下降后的日子里,他待我便更加温柔了。可从小到大,我却很怕父亲,哪怕是面对他宽容的微笑,慈祥的面容,这种敬而远之的心态也总是无法改变。我想,这也许是天底下大多数儿子对父亲惯有的一种情感吧。
随着我慢慢长大,我才发现自己其实很爱和父亲呆在一起,说说自己有趣的想法,听听他年轻时的故事,我尤其爱听父亲的笑声。这种爱纯粹自然,是发自心底的欢愉,而不带有任何卑躬屈膝的谄媚,不夹杂一丝的讨好与奉承。直到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自己其实早已不怕父亲了,所谓的怕,所谓的唯唯诺诺,其实皆是一个长大了的儿子,感知到天恩般的父爱后的一股强烈情感。你使出浑身解数,甚至费尽心机,换取他一抹微笑,早已不是为了当年犯错后的宽大处理,而是希望那一抹自然而动人的笑容,可以洗去他白日里工作中的疲劳与困乏,从而满足一个无能的儿子内心里对父亲的关心和疼爱。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在沙发上吹了多久的埙,吹过了多少首曲子,只记得埙声骤然停止的那一刻,我模糊的视线里又浮现出了父亲的面容,那张久违而熟悉的笑脸。
父亲走得很突然,他得的是急症。父亲走后,我曾多次捞取自己记忆之湖里的每一根芳草,希望能够用回忆中的快乐冲淡现实中的悲痛,并努力寻找到父亲对我最后的期望。可纷纭的往事有多美,现实的风就有多冷,曾经的快乐就如同一柄利刃,疯狂地切割着我的心口,而我朦胧的回忆停止的时候,却发现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去一趟医院,你在家里好好休息,别累着了。”我紧咬着牙,微闭着双眼,任凭泪水流过我心头的伤口。
也许世间最为痛苦的事,便是沉默的别离,这种难言的苦涩,可比撕心裂肺的痛更加折磨脆弱者的心魂。故此,我曾虔诚地向上苍祈求一场离别仪式,以此抒发出阻塞在自己胸中的股股清流,从而使爱与被爱者之间的光辉与温情,变得更加多彩而绚丽。我傻傻地想:“若是世人注定逃离不了别离之苦,那我恳请神圣的上苍让这无奈的苦涩少些遗憾的味道吧。”
自父亲走后,我便一直 在心里揣测:“生有一个残疾的孩子,究竟会伴有多么深重的愧疚与艰辛呢?”可是我猜不出,也想象不到。
母亲告诉我,父亲在弥留之际,还在询问他的儿子现在怎么样了?我听后呆呆得如一根枯木,继而在静夜的被子里哭成了泪人,我真的好心疼父亲那份内敛但却炽热的爱。
或许世间唯有爱才可以穿越时空,从而使现实变得虚假。
几年来,我只在安静的屋子里,却从未在鼓动的心底感觉到父亲的离去。也许思念的风只会短暂停止,却从不会长久消失;也许思念的泪只会在眼中流尽,却从不会在心底枯竭;也许岁月只苍老过青春与芳华,却从未苍老过热血与情感。
我凝望着房间里那些琳琅满目的乐器,抚摸这个,亲吻那个,每一件都爱不释手。那不单单是些沉默的瓶瓶罐罐,而是双眼残疾后,父亲苦心孤诣为我营造的光明殿堂。他相信这些精灵般的小家伙,可以倾听并能抚慰我心中那挥之不去的苦闷。我在思念的浪潮中发现,父亲走后所留给我的并不全是莫可名状的痛,他还在我的心房里,留下了一股挥洒过希望的气息。
我的埙声可能并没有优美到高山流水,小桥幽林,但它至少感动过温暖过我自己的心魂。我真想让天上的父亲好好听一听,这样的旋律触动到您的心弦了吗?我的泪水在埙上打转,缓缓地流进了埙的胸中,这个古韵古风且拥有了几千年生命的圣灵告诉我,父亲其实早已听见了我的埙声,只是沉默的他还是喜欢安静地瞧看着我,沉静地陶醉着,他不愿意打扰我的心境。你听啊,父亲的笑声,就是陶埙里颤动的旋律,那虽苍老但却充满着源源不断的爱。
暮色将近,夕阳西沉,古老的埙声在晚空中低回飘荡,宁静幽深。它绝不会惊扰空中轻灵的燕子的羽翼,只会在燕子飞过的地方,留下一声深厚质朴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