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一件玩物,却至今难以忘怀。那时刚随父亲离开乡村,比起喧闹的商场和炫目的霓虹,它的份量要重得多。
那是枚小圆镜,亮晶晶地反射着天光云影,金灿灿的外壳更闪耀着太阳的光华。背面浮雕着些花纹,看不清,也摸不明白。爸爸说那是树,一种生活在沙漠里的树。除此之外,还有一队奇怪的动物,粗壮的腿,高昂的头,脊背上还有两座“小山”。爸爸告诉我,那是骆驼。那里的天地是一片黄橙橙的混沌,单调得有些耀眼。只有那队骆驼,还有一个骑坐在头驼上的人。有些孤单,有些寂寞,却也显得那样执拗,执拗地突显在那片混沌里。记不清镜子是什么时候碎掉的,但记得那个金灿灿的外壳还被珍藏了好久,因为那象极了太阳的颜色吗?好象是的,但不全是。
过了很久,终于知道那些树应该是胡杨,一种被称为“生命之魂”的植物活化石。都知道生命逐水而存,但它好象是逆了这规律而动的。幸而那片混沌中有它。尽管枝叶枯槁根茎扭结,却珍存着些许绿色,在那令人窒息绝望 的天地玄黄里,费力、却坚定地向孤寂的旅者们诠注着不甘和希望。
又过了很久,终于有幸涉足那样的一片土地。忽然明白了这贫瘠枯荒勾连的是些什么。敦煌,玉门,阳关,千年的风尘刻录着曾经的瑰光,亘古的冷月更鉴证了每一次逆行。意气风发的班超,孤独无助的玄奘,无数逆行者的足迹,终于叠印出一条曲折而不平凡的路。那里一定少不了驼队,少不了胡杨吧。似乎明白那小圆镜因何在心里拥有那样的地位了。趋利避害,这是一切生物最基本的应激反应。而能够逆流而上,为了一些什么,主动地“趋害”,这却是人性的光辉。那些骆驼,那些胡杨,与其说是镜子的装饰,更是种象征。原来即便是孩子,也会有心向往之的英雄情怀。 其实这样甘愿逆行的英雄自古就有。春秋时期,齐国的崔杼杀死了齐庄公,他不愿背上弑君恶名,结果连杀三位太史,却仍然无法动摇史官秉笔直书的意志。这就是中国文人的骨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人,在咱们这片拥有数千年悠久历史、上百代文化传承的伟大土地上从来就没缺少过。东汉的党锢之祸,明朝的庭杖制度,无数人直面屠戮,为了坚持气节,勇敢逆行,践行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和担当。还有“君子固穷”。因为曾被孔乙己叨咕过,似乎有了些酸腐气。然而,物欲横流的名利场,蝇营狗苟的大环境,能够坚守道德底线,保持清醒头脑,为理想而执着,持操守而无悔,不同样也是一种逆行,也是一种不忘初心的勇敢担当吗?从洪荒中奔来的夸父,虽然倒在了追逐光明的路上,却从未有人讥笑过他的迂阔。相反,他的身躯化作了青山。他的行为更定格成了崇高。
曾读过一位外国学者分析中国神话的文章。盘古开天、精卫填海、女娲炼石、大禹治水……他惊叹于这个伟大民族自古就有不服输、敢逆行的精神内核。如果通读中国历史,或许得出的结论会更加切实明确。从传说到信史,从神话到现实,这片热土从来不缺少那股不服输、不言败、勇逆行、敢担当的英雄气。忽然想起文天祥的《正气歌》。从孟子的“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到谭嗣同的“我自横刀向天笑”,为什么这些堪称民族楷模的精英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违反生命本能的逆行呢?
历史跨越千年,如今,敢于逆行、坦然逆行的早已不再局限于精英阶层。这次肆虐全球的疫情就最好地证明了中华儿女血管里那大义当前舍我其谁的悲壮与豪迈。更可贵的是,践行这些的再不是那些青史留名的英雄们,而是一个个平凡如你我的生命存在。最喜欢听央广电台播送的《天使日记》,那里记录着一位位普普通通的逆行者真实的悲喜和情怀。因其真实,所以感人,所以有力。还记得一位给妻子送行的小伙追着火车高喊“平安回来,今后一年的家务我包了!”比起荡气回肠的豪言壮语,这样的情话是世间最美的语言。也记得一位90后援鄂护士的感言。她说当时也怕也累,但大家都被一种责任感牵引着不能止步。回来后还为多挣了两万块有些小得意。其实,谁敢说这样的小得意不是大情怀呢?
当然,疫魔无情,甘当道义的逆行也决不是浪漫的田园牧歌。人们不会忘记那位名叫梁晓霞的年轻护士,晕倒在岗位上,至今仍未醒来。逆行者中还有多少梁晓霞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有一对肝肠寸断的父母,或许还会有呀呀学语的孩子、泪洒青衫的爱人……人间最恸莫过生离死别,而这样的悲恸换来的是更多人的存续和安康。这让我想起一种野花,蓬蓬勃勃地开放在田野里,春耕时就被成片地碾碎在泥土中,它的生命用另外的一种形式绽放得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有意义。
赞美逆行者。你是白衣飘飘的圣洁,托举起九万里浩浩神州;你是亿万人民的牵挂,演绎着人世间最铿锵的温柔;你是铁骨铮铮的承诺,支撑起泱泱民族的脊梁;你是拳拳无悔的赤子,迸发出危难中最庄严的嘶吼。都说多难兴邦,或许正是灾难呼唤出了英雄——噢不,是灾难把英雄的肝胆和豪情注入了象你象我这样平凡的生命。一个依赖英雄的民族是堪忧的,而一个能把平民造就成英雄的民族则是伟大而不可战胜的!
又想起骆驼,想起胡杨。作为一个物种,生存状态的选择或许无所谓高尚,但它们的存在似乎修正了一些观念。知机而善变,明哲可保身,无爱者无畏,无为者久安。真的是这样吗?真的应该是这样吗?在驼队沉默而稳健的步伐里,在胡杨扭曲却倔强的身影后,作为万物之灵的人们,又能看到些什么呢?
驼铃叮咚,穿越千年风沙唳唳,那是一首悠长却从未断绝的旋律;驼步铿锵,震动万里巍巍山河,那更是一段始终敲击魂灵的历史强音。一支歌,一条路,一个信念,一个理想。丝绸之路的黄埃散漫,茶马古道的瘴翳丛生,喀拉昆仑的皑皑白雪,阿拉山口的闪烁星光,这是一条逆行之路,这一头,踩在脚下;那一头,勾连着太阳,勾连着民族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