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摸象
“尔时大王,即唤众盲各各问言:‘汝见象也?’众盲各言:‘我已得见。’王言:‘象为何类?’其触牙者即言象形如芦菔根,其触耳者言象如箕,其触头者言象如石,其触鼻者言象如杵,其触脚者言象如木臼,其触脊者言象如床,其触腹者言象如瓮,其触尾者言象如绳。”——《大般涅盘经》三二
“‘盲人摸象’这个成语故事,”我朝着坐在对面的安与静问道“你们觉得现实中真有可能发生在我们盲人身上吗?”
这两位我新识的友人思考片刻,齐声表示“的确可能,因为你们看不到全景,就会把局部当作全部。”
我不置可否,只是微一点头,思绪飞向往昔。
(2)看象
秋,夜,无风,一阵规律的哒哒声,引出一根白手杖,牵出一个人影,一个盲人出现在街边路灯下,那人是我,那手杖是我,那哒哒声亦是我。
一辆电瓶车带着夜的凉气,从右前方驶来,堪堪经过我身旁,却“吱”地停住了。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冲着我响起,“先生!”意识到那声音是向我说话,于是我停步,带着疑惑,转脸向她。
大姐顿了一顿,像是下定决心,大声问道:“您能帮我算一卦吗!?”
我默然不语,思考着她这话的含义,有些明白过来,于是讪讪地道:“我不会啊!”
大姐没有离开,我把脸扭回来继续迈腿向前,她在我侧后方又坚定地道:“那能给我看个面相吗?”
我的脚步略一迟疑,挤出一丝笑,缓缓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对着她还是对着自己,便继续朝前走,直到电瓶车轻轻的嗡鸣声再次响起,远去,消失,我才嘘了一口气,习惯性地抬起头,望一望黑的天,发现那儿并没有什么,这才甩动手杖,继续赶路。
(3)真象
“是这样的,”安的声音把我拉回与两人的交谈,她继续解释,“如果是先天失明,头脑里从来没有大象的概念,就无法想象它的形象,所以盲人摸象的错觉就会发生。”说着,安的语气愈发变得肯定。
“是的,”我对安的这番推理表示同意,身体不由地前倾,脑中浮现的是盲人粗而干的手指划过大象身躯的情景,那指尖触到硬而厚的象皮,下面似乎也有跳动的脉搏想要诉说什么真相,而这真相,是那手指的主人永远不会明白的。
“如果是后天失明,就不会这样,”安的语气略显沉重:“先天失明的人,很多视觉概念都无法理解,真是有很多遗憾。”
我一边点头,一边转向静,她似乎早有话要说。
“可是,我觉得后天失明的人更可怜!”静的声音有些颤抖,“我难以想象,自己原本看过这个美丽的世界,突然再也看不到了,要是那样的话,我简直都不想活了……”
“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我对着静,能够感觉到她的真挚,知道她正试图跳入一个后天失明者的心里,去感受那份失去的痛。
“是啊,”安有些理解地回应道,“其实先天失明和后天失明有各自不同的失去,两者不太一样。”
“没错,真象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感到欣慰,将身子重新向后,靠住椅背,脑中跳现的是如簸箕般的象耳,如木柱般的象腿,如绳索般的象尾……
(4)看见
据说非洲某部落有种习俗,部落中人相遇时互打招呼,说的不是“早安、午安”,不是“你吃过了么”,而是“我看见你了!”闻者则应:“我在这里。”
若此事不假,这部落之人大概是最智慧的民族,因为他们说的是“看见你”,而不仅只是“看你”。
有时候,你在看,却看不见,你在听,却听不到,你在触,却触不着。有时候,你被看却不被看见,被听却不被听到,被触却不被触着。甚至有时候,你并不一定看得见自己,你并不一定听得到自己,你并不一定触得着自己。
因为人,自以为看得见,自以为听得到,自以为触得着,却往往因此失去看见真象的机会。
(5)见象
“‘盲人摸象’,”我听完安和静的慨叹,又再次凑上前去,“其实并不会真的发生在现实世界中,因为,盲人,知道自己是盲人,知道自己看不见。”我一字一顿地道。
沉默,黑暗中,我仿佛听见了两人的呼吸声。
是的,我知道自己看不见,所以摸到象牙时,并不会停手不前,我知道自己看不见,所以摸到象脊时,一定还会将手滑向象身,我知道自己看不见,所以摸到悬空的象尾时,一定还会去找寻它的附着之处。
我不会说“我已得见”,而会说,“我看不见,让我再仔细摸一下。”所以,最不容易发生盲人摸象之故事的,恰恰正是盲人本身。
然而,双目炯炯的诸君,谁又能说自己百分之百地“我已得见大象”呢?
(6)大象
安与静向我道了谢,相互牵着手走向门口,我一如往常,送他们离开,合上门,把自己又关进黑暗里。我掏摸出手机,听一下时间,满意地笑笑,想到在短短的十几分钟交谈之后,又有两个人让我被多看见了几分。
有时候,被看见也许比看见更幸福一点。
“象”,有时候只是“相”,人家要你看相,可他们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那个执念的象。“象”,不能只是看,需要看见,而要看见外面的象,你先得看见自己内在的真象。“象”,也有大小之分,也有多少之分,你也许能够看见小象,却未必能看见大象,你也许能看见一象,却未必能看见万象。
在万象更新的今天,你又能看见多少呢?你又被看见了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