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还是按照生活中的习惯，叫您一声娘吧。尽管中年后的大哥和小弟，都改称您老妈了，唯有我没想改，依然声声呼唤着娘，觉得只有这样叫您才更亲，才有我们娘俩那特有的热乎劲。
娘，猪年岁末，我带着妻儿和两个小孙子，一家6口浩浩荡荡回到老家陪您过年，您虽然久病，身体和精神欠佳，见到我们还是格外地高兴。尤其是才一岁多一点、从来没见过您的小重孙，虽然还不会说话，无法叫您一声太太，对您却没有一点陌生感，居然一见面就赖在您怀里，咯咯地傻笑，让您高兴坏了，这或许就是天生的血脉亲情吧。这个春节，因为新冠疫情，我们在老家陪伴您的时间最长，直到大年初九才离开。
谁料，这一别，竟然成了我们的永诀。
娘，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离开我的那天。4月2日深夜11点，小弟打来电话，说娘刚刚在睡眠中悄悄走了。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我，一时懵着反应不过来，也不敢相信，赶紧打电话给在老家的大哥。大哥说，他和大嫂被娘的保姆叫去时，娘的呼吸和心跳已经完全停止，身体也已经变凉。直到那时，我才被娘离去的噩耗彻底惊醒，伤心的泪水再也克制不住，哗哗地滚落。这一夜，我和妻子再也无法入眠，似乎我们都想了许多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捱到了天明，赶紧叫上儿子驾车，一家三口直奔老家。
娘，您知道吗？4月3日中午刚到12点，我风风火火地带着妻儿，回到了我们最熟悉、最牵挂的家，走到了您的床前。您安安静静地平躺着，就像往常睡着了一样。我轻轻揭开盖在您脸上的布单，轻轻地唤了一声：“娘，我和玲带着亮儿看您来了”便喉头发硬，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娘是知道的，我们盲人，手指就是我们的眼睛，我用双手，无比轻柔地抚摸您的眉眼，您的脸颊，轻柔得生怕惊扰了您的睡梦一样。以前听人说，最悲伤的时候，人是哭不出来，是没有眼泪的，我还有点不以为然。而见到您的那一刻，我信了。因为当我的手指抚摸您脸庞的那一刻，我没有流出泪，只是想着把您“看”个够，永永远远地记在心里。记忆的闸门，也在那一刻悄悄打开，和您在一起的历历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娘，我是您口中的“老二”，兄弟中最生不逢时的那个，刚刚出生就遇上了三年大饥荒，家里买不起牛奶，就连米糊和稀粥也不够吃，因而娘的奶水少得可怜，导致我严重的营养不良，造成发育迟缓，三岁以后才慢慢学会说话和走路，脑子反应也比较慢。后来饥荒的状况逐渐好转，娘却总觉得亏欠了我，仿佛我的营养不良都是您的错，因而对我有意无意多了一点偏爱，直到现在，我们弟兄仨见面，大哥和小弟还在戏谑，说我是娘的最爱，是娘的心头肉，有什么好吃的，娘总是说，等老二来了一起吃。如果他们知道，小时候学校食堂偶尔有三角钱一小盏的粉蒸肉，娘总会买一份偷偷给我一个人吃，不知他们又该怎样编排我们娘俩了？
娘，你是否还记得，我上小学三年级，要学着写日记、写作文了，那时候，您教小学四年级语文，工作、家务两头忙得不可开交，根本顾不上我们的学业，见我苦巴巴地写不出作文来，便找出班上写得好的几篇作文给我，让我模仿着写，那时的作文成了我文学上的启蒙。通过模仿，我的作文进步很快，从小学到初、高中的作文，我都写成了班上的范文，为我失明后继续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现在想起来真应该感谢娘。
我想，娘对我的偏爱，除了因为出生时候的苦难，还因为我是娘的儿子中最乖，在学校表现最好的那个。在家里的一面墙上，贴满了我的“三好学生”奖状，上学的时候，我也一直担任着各种角色的学生干部。后来当兵的时候政审，武警部队的接兵首长来家访，看到那面满墙贴着的奖状时打趣地说：“凭这，政审就没问题。”
我刚当兵那年非常念家，娘的每封来信都说，要我别想家，要在部队听首长的话，要好好干。有了娘的嘱咐，我没有辜负娘的期待，入伍第二年就当上了副班长，第三年代理中队司务长并入了党，考上了军官教导大队，第四年提干当了排长，两年后晋升为副中队长，一路顺风顺水。然而，意外却发生了。1986年5月18日，在抓捕罪犯的战斗中，我为掩护战友，双眼被罪犯的双管猎枪击中，瞬间失明。没想到那天夜里，娘居然做了一个梦，梦见双眼失明的我，身上衣服破破烂烂，手拄一根麻杆在沿街乞讨，顿时从梦中哭醒，眼睛都哭肿了。后来，我负伤失明的消息传回老家，娘的眼睛再次哭肿了。娘不顾肾炎发作，拖着肿胀的双腿和肾病引发的高血压，让小儿子陪着，到合肥武警医院看我，在我的病床前，娘和小弟，还有我身怀六甲的妻子，小说连播一样，为我朗读了海伦?凯勒的自传体小说《我的生活道路》，这篇小说成了抚慰我失明后的精神支柱，也成为我后来学习写作的路标。十年前，当我的第一部散文集《点亮翅膀》出版时，我摸索着在书的扉页写下：谨以此书献给亲爱的母亲。娘看到后很欣慰，把我这本书当成了宝贝，自己反复读不说，凡有亲朋来家里看望，您总会献宝般把我这本书拿给人看，仿佛想让家乡所有人都知道，您的瞎眼儿子，没有流落街头乞讨，而是成为了盲人作家。这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鼓励和鞭策呢？
娘，您总夸我诚实，善良，上进心强，不怕吃苦，为我取得的每一点成绩、每一项荣誉感到骄傲和自豪。尤其是近几年，当我一次次告诉您，我被评为了“池州市最美退役军人”；当上了“池州好人”、“安徽好人”；还被表彰为“全国模范退役军人”和“最美池州人”的时候，您更是开心得合不拢嘴，但您想过吗，这一切，都是您一直以来言传身教的结果。一位与娘同龄的前辈作家，在读了我写娘的几篇文章后，感慨道：“建军如此出息，都因为有一位了不起的母亲啊。”是啊，在我心里娘就是我今生最好的老师。
记得那年天降大雪，我们三兄弟带着媳妇回老家陪您过年，决定合力为您买下一套二手房，让您搬出旧房子，那个住了几十年、已经是危房的学校宿舍，被父老乡亲们传为孝敬老人的美谈。
谁料没过几年，您硬是省吃俭用，从不多的退休金中攒下了我们为您买房的钱，一一还给了三个儿子，而您自己，却因为营养不良，造成严重贫血，加上几十年积劳成疾，多病的身体每况愈下，尤其是慢性肾炎和心脏病时常发作，让我心痛不已，只恨娘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当得知娘的心脏到了“罢工”的边缘，我第一时间赶回老家，冒险把七十高龄的您接到池州，在最好的医院为您做了心脏支架手术，康复后，您逢人便说：“是老二和二媳妇救了我一命。”十年后，您的心血管再次堵塞，年过八旬的您，大概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便巴望着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以免拖累儿孙。幸亏老邻居张嫂，发现您情形不对，打电话给您的小儿子，才被送到黄山市医院，再次做了心脏支架手术，可惜术后不到三年，您就在睡眠中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享年八十四岁。
治丧期间，前来吊唁的老人们都劝慰我们，说娘是有福的，不仅儿孙，就连儿媳妇和孙媳妇都很孝敬，您走得又是那么安详，没有一点痛苦，说这是娘一辈子行善积德修来的福气。
然而作为儿子，没能在娘的床前尽孝，心里总是不安的。想到自己失明三十多年来，发表了几十万字的作品，却没有花点时间给娘写封亲笔信，等到今天才落笔，却只能把书信寄往天堂，懊悔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打湿了脸庞。
娘，今生做您的儿子我还没有做够，来生我一定还做您的儿子。在这春暖花开的美丽季节，儿子祝愿您在天堂里一样享受无限春光，一样幸福安详！
娘，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我们永远怀念您！
2020年4月23日写于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