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周云蓬/王大方 摄
周云蓬,盲人歌者,民谣诗人,代表作《沉默如谜的呼吸》《不会说话的爱情》《中国孩子》《关山月》《瓦尔登湖》等。著有诗歌集《春天责备》《午夜起来听寂静》,随笔集《绿皮火车》《行走的耳朵》,小说集《笨故事集》等。音乐竞演综艺《我们民谣2022》年度总冠军。
第一次见周云蓬是在1994年北京的一个露天画展上。人头攒动的展览现场,戴着宽边墨镜、拄着盲杖的周云蓬一出现,立刻成了人群的焦点,很多人和他合影,让人“不明觉厉”。回想起来,那时他还是个大学毕业没多久的流浪歌手,名气远远没法与后来相比,但他似乎天生自带流量,从来不缺少关注度。
作为视障人士,他步态谨慎,但从不卑微。
不出意外,今年周云蓬将推出第六张个人专辑,出版一本随笔集,还会和民谣歌手钟立风做名为“风云际会”的系列演出。“我想换个形式和大家交流,文学、哲学、音乐融汇其中的沙龙式演出。”他说。
以诗歌为媒介步入音乐
2004年,对于周云蓬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这一年,他出版了第一张个人专辑《沉默如谜的呼吸》。摩登天空录制出版,凯发游戏平台的版权归摩登所有,5000元成交。在当时,5000元是他第一次可以一把握在手里的大数。在此之前的十年,他浪迹天涯,边走边唱,是一位地道的流浪歌手。
9岁因青光眼彻底失明的周云蓬,原本可以拥有更稳定更安全的生活。1994年从长春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周云蓬被分配到沈阳色拉油厂。对于大多数残障人士来说,这是个难得的铁饭碗。但对于已拥有大量阅读经验、一心向往外面大千世界的周云蓬来说,安定的日子约等于苍白无趣。
童年时妈妈带着他坐绿皮火车东奔西跑四处求医的经历,让他比同龄人更早领略东北家乡以外的世界。尽管路途颠沛,但铁轨对于他来说,更意味着伸向新奇世界的路,所以他对火车情有独钟。周云蓬在其著作《绿皮火车》里写道:“我现在北京的住所离火车道不到一百米,火车在我的听觉里很准时地开来开去,那种声音低沉平缓,像是大自然里风或树的声音,对于我来说,它们不是噪音,有着安神静心的作用。”那个安神的作用,也许来自远方的召唤,也许来自他记忆中妈妈陪伴的温度。
眼睛被关上了,但他对世界的探索欲并没有被关上,黑暗无法裹住这位年轻人行走的脚步。于是他作别铁饭碗,顺着内心的声音四处漂流。格尔木、青海湖、新疆戈壁、青藏高原……但凡绿皮火车能触达的地方,都遍布了他孤独又豪迈的足迹。
弹吉他唱歌,对那时的他来说,是谋生手段,是他追寻诗与远方的盘缠。彼时最让他沉迷的其实是诗歌,是的,他首先是个诗人。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诗歌的理想主义年代。那个时候,诗人被视为青春偶像,即便到了2000年前后,“黄金时代已近尾声,但那些符号还在空气里边”(周云蓬语)。周云蓬无疑是受到了这种大时代的浪漫气息感召,以诗歌为媒介,步入音乐这个更加直抒胸臆的通道。
所以我们看到,《沉默如谜的呼吸》整张专辑意象丰富,大开大合,上天入地,酒神般狂放不羁,孤勇而豪迈,敏感细腻又激情鼓荡,诗性的歌词中有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张扬狷狂。比如《山鬼》(1997年)这样唱道:
上帝坐在空荡荡的天堂
诗人走在寂寞的世上
时间慢慢地在水底凝固
太阳疲倦地在极地驻足
这时冰山醒来呼唤着生长
这时巨树展翅渴望着飞翔
这时我们离家去流浪
并没有收录在首张专辑里的《不会说话的爱情》也创作于2000年前后,彼时他刚刚结束了一段恋爱,出走西藏,仍不能释怀,于是把痛苦化成诗歌。很少有人能把怀恋、缠绵、伤感、祝福的复杂情绪用几句歌词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所以它获得“2011年人民文学奖诗歌奖”一点不令人意外。
然而,那个时代,社交网络还不发达,音乐的传播还主要靠现场演出和cd。所以第一张专辑出版之后,除了多一张身份名片外,他的生活境遇并没有太大改善。但他音乐中不俗的诗性和旋律,却牢牢俘获了一小撮文艺青年。
“最大精神来源是读书”
情况的改观,是在2007年,第二张专辑《中国孩子》出来之后。
成熟期的周云蓬脱离了早期专注内心感受的浅唱低吟,把目光投放到更大范围的社会生活中。这张现实主义风格的专辑,不仅有对社会悲剧直抒胸臆的批判,还有对年轻人生存现状的生动描摹与调侃。它的横空出世,让本土民谣在人们心中的印象,从小情小伤的自我观照,变成具有更大维度和力量的人文关怀。周云蓬凭该专辑获得了第八届华语音乐传媒大奖“最佳民谣艺人奖”和“最佳作词人奖”。
从小处着手,是民谣的一个普遍特征。周云蓬眼睛看不见,但他对社会生活的体察和思考却更加细微和通透。曾被网络上当成爆笑歌曲流传的《买房子》:“……不管春夏秋冬,我要去上班/不管天塌地陷,还是要上班/不管洪水滔天,我要去上班/不管海枯石烂,还是要上班……”他以夸张手法制造的幽默,使得每一个身在都市为生活奋斗拼搏的年轻人自嘲之余,重新审视自身的境遇并反思生活的意义。
相对于诗意迷幻的《沉默如谜的呼吸》,《中国孩子》整张专辑都表现得更直白,也更锐利。与此相对应的是,整张专辑的音乐也是旋律简单朗朗上口,进行曲一般铿锵有力。对此,周云蓬说:“对于这种题材,你玩什么技巧意义都不大是吧?你就把它说出来就行了,呈现出来就够了,所谓的把音乐性降低,其实这本身也是音乐性。”
在同时代的民谣歌手中,周云蓬的社会表达最为直接强烈,也最能体现民谣观照现实、关照底层的精神传统。人们更愿意把他当成一个勇于表达的知识分子看待。而他作品中体现的社会责任感,也的确有深厚的文化积淀做底。
“我最大的精神来源还是读书。”周云蓬如是说。他尤其偏爱中国古典文学,《史记》《资治通鉴》《红楼梦》《聊斋》等传统典籍,都是他翻了很多很多遍的枕边书。这些书籍给他的营养不仅仅是文字上的趣味,还有思想上的广度与厚度。深受中国传统文化浸染的周云蓬,将儒家思想中的文以载道,当成对自己作品的一个要求。他向往的品格,是“君子”——“君子交绝不出恶声”;而他心目中的英雄,则是古代的“士”——“士不可以不弘毅”。这种中国文化中的传统精神在他身上一直发酵,所以当面对真正的社会现实,他没法回避,不为他感到心痛的事情做点什么心里过不去,而“《中国孩子》能呈现我自己的一些音乐理想”。
这些歌曲诞生的时间段,正是我国互联网飞速发展的时期,社交网络如火如荼,大家兴致勃勃地用更为便捷的手段分享各种有趣的事物。与时代新媒介的同频共振,让这张堪称“时代民谣”的专辑最大限度地传播到文青以外的更广范围。同时,也给他带来了期望之中意料之外的各种演出机会,物质生活开始有了质的改观,长期漂泊与困窘的日子终于远去。
2007年,周云蓬开始登上live house(小型现场演出)以外的大舞台。那一年的迷笛音乐节,专门设置了一个民谣舞台,周云蓬与国内一众民谣音乐人悉数登场。在轰隆隆的重型音乐重重围裹之下,只有半米高的民谣舞台,木吉他和手鼓组成的声场,为民谣迷们开辟了独有的一片宁静时空。舞台下面的草坪上,大家团团围坐,与歌手零距离,心与心也没有距离。那次民谣盛宴,让歌迷们至今津津乐道。
那一年,周云蓬受邀参加第二届雪山音乐节,作为压轴歌手出场(大轴是朱哲琴),没有乐队,一个人抱着一把木吉他,却镇得住全场。顺路的巡演,也是所到之处座无虚席。周云蓬火了,民谣火了。
视杜甫为跨时空的知己
2011年周云蓬发布新专辑《牛羊下山》,并获得该年华语金曲奖“最佳民谣艺人”称号。
抛开现代诗歌,回归古典诗词,周云蓬始终没有离开过他钟爱的诗歌。《牛羊下山》这张重唱古典诗词的专辑体现了他个人的文化审美趣味。
在众多传统文人中,他最迷恋杜甫:“因为他更热爱现实,批判现实,为众生奔忙。”杜甫诗文中所体现出的文以载道的儒家传统,在他看来是儒家的精髓。杜甫既能写出“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种悲悯,也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种现实批判,还能描绘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种壮美,而“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这种潇洒落拓又契合了周云蓬心中的浪漫情怀。所以他谱写了一首歌曲《杜甫三章》。
周云蓬把杜甫当成跨时空的知己,也相信杜甫会认他这个“小弟”。一次演出中,他开玩笑道:“杜甫听到我的改编,也会很高兴的。”同高兴的应该还有李白,李白吟咏“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时,大概就是周云蓬唱出的这个曲调吧。人们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样的谱曲和演唱能如此完美再现《关山月》中辽阔清朗的描物和旷达高远的情怀。
中国传统文化对周云蓬的影响,不仅仅体现在文学和音乐创作上,还表现为他在公益事业的行动力上。音乐给他带来的名望,他用来承担更大的社会责任。
2009年4月的星光现场,有一场堪称民谣盛典的演唱会,连续两天,国内重要的民谣艺人悉数到场,无偿参加“假如给你三天黑暗·帮助贫困盲童《红色推土机》专辑首发演唱会”。这个盛大的义演活动,便是周云蓬发起的。为了帮助贫困地区盲童购买乐器、播放器、读书机等物品,让更多盲童享受到现代科技带来的文化便利,他邀请了二十余位音乐人,每人无偿献声一首,共收录26首童谣,做成双专辑发布。专辑和巡演收入全部用于资助贫困地区盲童。
2013年开始,周云蓬又联合中国盲文出版社启动了“小蝌蚪不怕黑盲童夏令营”活动,邀请各地盲童到北上广深这样的一线城市感受都市文明,吃当地最著名的食物,去“看”最有名的建筑,去一流剧院欣赏难得一见的演出。夏令营中一个重要项目是他和小河一起带领的音乐工作坊,他们给孩子们聆听音乐,教孩子们唱歌,并组织他们演出,韩红、李健等音乐名人都曾受邀参与。每次演出后,孩子们都会为自己的表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段感受音乐发现潜力的美妙经历,可能会为孩子们种下一颗颗音乐的种子。
这是一个纯公益的活动,盲文出版社负责组织招募盲童,全部的活动费用,则由周云蓬和他的朋友们通过义演募捐和“化缘”来解决。2023年,主持人白岩松感动于这个善举,一次性为盲童夏令营项目捐助了100万元。“够我们连续做十年的了。”周云蓬特别振奋地说。
这样的神仙夏令营机会,会降临到什么样的孩子身上呢?对于孩子的选择,周云蓬说:“我们倾向于偏远地区的贫困儿童,也相对更多地选择女孩子,她们将来会成为母亲,影响一个家庭的未来。”他内心的眼光,总是看得更远。
不介意“盲人歌手”标签
三十年来,我与周云蓬见过多少次实在数不清,除去歌迷身份在演出现场见到他,其他的邂逅不是在展览上就是在朋友的聚会上。周云蓬喜欢热闹、热爱社交,喜欢探索一切新奇的事物,从不为盲人身份而对公共生活有所躲闪。对于“盲人歌手”的标签,他也不介意,“这个障碍也是个明显的符号,我们要尊重我们的符号,就像我们的胎记。”
解决了温饱之后,喜欢探索未知世界的周云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游走,只不过,年轻时是流浪,现在是旅行。年轻时在国内走四方,中年后环游世界。他的世界变大了,世界在他脑海里变小了。
他的旅行目的地,就像做音乐一样,往往来自于在内心盘桓好久的文化动机。比如他两次去伊斯坦布尔的纯真博物馆,就是因为土耳其文学诺奖作家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书中的世界令他向往。他喜欢坐在博物馆的卧室里,感受书中零碎细致的日常生活。
2015年底他去瓦尔登湖,正值冬天,湖面上结着薄冰,瓦尔登湖跟书中一样安静。他一边聆听有声书《瓦尔登湖》中描写冬天的那一段,静静感受瓦尔登湖的百年寂静,一边蹲在湖边,手触着冰面,抠着冰碴儿放在嘴里品尝,一口冰就一口酒地与梭罗神交。
国外不少地方对视障人士的友好,也让他可以以手为眼,触摸到许许多多博物馆里的人类瑰宝。他的助手王大方曾发过一个名为《touch》的短视频,视频里我们可以看见,周云蓬在大都会博物馆摸过埃及石像,在大英博物馆触摸过青铜金甲虫,在梵蒂冈大教堂触摸过教皇铜像,在罗马触摸过安吉尔的脸、大卫的腹肌、阿弗洛狄忒的腿和天使的翅膀。不仅触摸,他也聆听,耳朵贴在石棺盖处,试图聆听千年前的声音。
有的时候,旅行伴着一些意外的有趣演出。比如在耶路撒冷的圣安妮教堂,彼时正在唱颂,一位白袍神父走过来邀请他们一起唱:“我们欢迎所有的人在这里唱歌,你不要害羞。”确实害羞了的老周在集体唱颂结束后,才开始独自哼唱《amazing grace》。他一开口,神父立刻惊呆了,想不到这个来自中国的盲人是一位负有盛名的职业歌手。
密集出国游的那几年,也是微博最热闹的时候,周云蓬微博上时常发布的摄影作品,也是网友们津津乐道的一道风景。大家都好奇他是如何做到像常人一样拍摄的,他说,这是科技带给他的便利。在一次演讲中他说道:“乔布斯虽然不认识我,但他爱我。”
即便从漂泊变成旅行,他依然没有忘记来处。第一次去美国华盛顿广场公园,到处都有街头卖艺的艺术家,他作为听众,听完这波又听下一波。听完意犹未尽,自嘲道:这个地方挺适合卖唱,早知道来这儿卖唱好了。
“民谣不是流行,是流传”
个人命运与时代发展叠加在一起,严丝合缝。周云蓬认为,他能自由地创作、演出并因此摆脱贫穷与漂泊,是时代给予70后一代人的红利。
年轻时的周云蓬,手持一根盲杖游走四方,心中鼓荡着英雄主义的情怀,出口成诗,激情飞扬。时至天命之年,看过世界、经历过繁华,也在时代命运里起伏的他,对创作有了新的感受:“生活不是单色调的,有许多英雄主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愿意表达更复杂一些的色彩,更综合一些的概念。”
2022年,他发行了新专辑《瓦尔登湖》。在这首中年代表作里,他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某种无力感,当听众在音乐里腾空滑翔过澄净的湖面而冲向蓝天的时候,他却话锋一转,自嘲道“蓝天里/你在笑着我/笑我成了空心稻草人”。
同年,他受邀参加了综艺节目《我们民谣2022》。舞台上他演唱的《九月》让许多人潸然泪下。《九月》是已故诗人海子的诗,已故音乐人张慧生谱的曲,兼为诗人和音乐人的周云蓬将之改编传唱成经典。这首歌他唱过无数次,但与以往金戈铁马的唱法不同,结尾处一声“哎呀”的叹息,突然赋予这首经典不一样的柔弱和苍凉。屏幕上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周云蓬握着麦克风的双手在颤抖——词曲作者用生命谱写的经典,他用生命在唱。音乐人张亚东现场评价:“这是民谣的最高境界。用生命做注解的作品,如此辽阔孤绝。”
可以肯定地说,这首歌的演唱只属于周云蓬,任何一个人演唱,都难以传达出这样的对生命又崇敬又哀叹的复杂感受。也许,只有经历过孤寂痛楚的心灵流离之人,只有经过他那样丰富饱满的人生,才会如此在歌唱时刻与创作者的灵魂融为一体。
曲罢,全场起立致敬,之后一片静默。作为盲人,周云蓬并不知道现场正在发生什么。屏幕前的观众却可以看到,歌手陈粒泣不成声;李宇春拼命仰头,眼泪还是流将下来;本是负责活跃气氛的脱口秀演员呼兰则哽咽得无法开口说话,索性背过身去摘眼镜拭泪。作为晚辈的李宇春说:“那么简单,但就是有一种震撼的能量,直接把我们拉回了诗歌的年代。”
比赛现场改编创作的《葬花吟》也是再无来者的绝唱,他与叶蓓的合唱荡气回肠,犹如神作。“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时的举头问天,将曹雪芹对命运的慨叹和诘问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种改编和演绎的境界,没有深厚的古典文化功底,没有对红楼悲剧的深切体会和理解,是万难做到的。
民谣,不似摇滚般铮铮作响,也不似流行歌曲那般娓娓柔缠。民谣用简单的和弦、朴素的旋律,表达深邃的思想情感和有态度的人文关照,沁人心脾,回味悠长,因而更具长久的生命力。恰似那句民谣界的名言:“民谣不是流行,是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