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宁你好:
邮件收到,这是你第三次提出要采访我了,事不过三,如果再不答应,恐怕你该说我矫情了。所以,就以通信的方式跟你说说我这点事吧。
你问我是如何走上文学这条路的,跟史铁生一样,我愿意把我干的这一行叫写作,这不仅因为我才疏学浅,不敢跟沾“学”字的事情搞到一起,而且我还以为,写作这两个字更能比较准确地表达我对生活的理解。文学具有某种职业特性,而写作则不然,你完全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活着的姿态,我是一个用写作为自己找路的人,这大概就是我活着的一种姿态吧。
失明以后,我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叫《生活是美好的》。二十三年前,当时的中央电台有个《青年之友》节目,他们搞了一个题为“当我刚刚走向社会的时候”的征文。我觉得这题目挺适合我,大学毕业不到一年,我就患上了一种极为罕见的脑膜炎,从小城医院转到北京一家大医院,专家会诊后,说我活命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十八个月后,我竟奇迹般成了那百分之一的幸运儿,可是,你知道吗?这奇迹的背后有多少一言难尽的起伏跌宕,回环反复啊!住院之初,单位领导就开会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想尽一切办法抢救我的生命,学院党委书记亲自到医院跟院方了解我的病情,含泪拜托医生尽全力救我一命。我所用的药品奇缺,院长亲自跑北京为我买药,由于我那病非常罕见,小城医院没有治疗经验,建议我转到北京大医院。然而,谈何容易,在八十年代中期,要想进北京大医院治病,其难度实在不亚于当下春运能买到一张回家的车票。情急之下,父亲给《人民日报》写了一封求助信,请求报社帮我解决转院治疗的难题。此举实在有些唐突,我们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成想,时隔一周,我们居然收到了国家卫生部的来函,函件上说:“你给《人民日报》的信已有答复,请持此信到北京协和医院联系办理住院治疗事宜”…。”
看到这里,你也许会为我长出一口气,清声说一句:“这下好了!你的病有救了”。是的,我有救了。然而,钱呢?你可知道,在八十年代中期,我一天的医疗费最多时会超过千元!一般的时候,每天的费用也要几百元。也就是说,即便我这病有治,如果没有公费医疗,也等于是绝路一条。幸好,我已经大学毕业,勉强有了享受公费医疗的资格,这才使我从病魔与死神的围困中杀出一条血路,创造了一个被我的主治医生称之为“难以想象”的生命奇迹。
从那时起,我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到今天,发了一些稿子,赚了一点名声,也被人称起了作家。可我心里明白,如果没有单位那点工资,能让我维持起码的生活开销,我恐怕早就在写作这条路上饿死了。二十几年来,所以能在这条路上固执地走着,还不就是心里有底,不管写作能否挣到稿费,反正我有工资,虽不能跟别人同步进入小康,却也不至于吃不上饭,有这点经济保障,我玩得起。所以,我特别信服家父跟我说的那句话:“你小子赶上好时候了!如果没有公家养着你,鬼才相信你能成为作家”。
这么多年来,所以能甘于清贫,守着寂寞跟写作为伴,除了有基本的生活保障,痴情此道外,还因了一个人,一个从素昧平生到如今我叫她姐姐的女人。
她叫乔林,我在北京住院时认识的护士长。起初,我仅仅是她护理的众多病人中的一个,只觉得这位护士长对病人特别好。或许是我住院的日子久了,或许是我死也不肯用麻醉剂的强劲儿让她于心不忍,亦或是命中的缘分,她对我的关心照顾远远超出了一个护士的职责范围,到我出院的时候,我们便以姐弟相称了。
此后,我们一直没有中断联系。每每从报刊上看到我的文章,她总是细心的剪下来,连同她的读后感一起寄给我。2008年,儿子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她将五千元打到我银行卡上。可你知道吗!此时的她,已经退休了,并且患了癌症。去年春节,她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廊坊看我,临走时,又将一个厚厚的信封硬塞进我的手中。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好好写你的文章,你不是挣大钱的材料,别为了发财,浪费了你那点才气”
回京后不久,该死的癌细胞在她身上死灰复燃,她再次住院接受化疗。不到一个月,我接到她一个短信:“东辉:我决定中止这生不如死的化疗。没有尊严的苟且偷生我宁可不要,我决定试一下中医”。
世博会期间,我随中国盲协组织的“参观采访世博会记者团”去了上海。其间,我又收到她一条短信:“东辉:不知道你的眼睛需要角膜不,我想把我的眼角膜给你,如果你能复明,就可以看更多的书,写出更多更好的文章了!如果你用不上,你的朋友也行”……。 无需在用那些苍白的文字抒发那根本无法表达的感情了。相信你能明白我为何不能中止这清贫又寂寞的写作了!
跟其他记者一样,你也很想了解我的情感婚姻生活。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这不能怪我,是我现在的老婆从不接受媒体采访,也不许我过多地说她。其实,我们只不过是平凡生活中平凡的夫妻,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我倒是可以把我们的婚礼跟你简单说说。
2005年3月27日,我们的婚礼在廊坊一家酒店如期举行。此前十多天,在市政协开会期间,我把要结婚的事告诉了市残联陈立国理事长,他高兴异常,笑着对我说:“好事儿!我来给你操办”于是,从选定酒店,到婚宴规格,从婚礼仪式到邀请嘉宾,甚至每一个细节都是他亲自安排布置。他将自己的车给我做了接媳妇的花车,婚礼举行那天,中残联副理事长程凯以朋友的身份带着女儿来了;省残联理事长李民正在邯郸视察工作,闻讯后风尘仆仆赶来了;市政府副秘书长代表在外地开会的分管残联的副市长现场宣读了热情洋溢,感人至深的贺信;还有《中国残疾人》杂志社的领导以及《盲人月刊》的全体编辑老师;至于从四面八方,远道而来的同学亲友更是自不待言……。想我一介书生,一个盲人,能有如此一场婚礼,蒙享如此厚爱,也算得上荣耀至极了!也有理由再一次诚心诚意地说一声——生活真的很美好!世界真的很可爱!阳光真的很温暖……。
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说我是一个强者,眼睛失明了,还那么积极乐观地活着;不仅成了作家,还担任过电台、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不仅担任了省、市盲协的领导工作,还成了全市唯一的盲人政协委员。被评为全国自强模范,你问我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原因很简单,这就向一棵树,所以能长成一道好风景,如果没有阳光的爱抚,雨露的滋润,纵然它有着松柏的傲骨,白杨的品格,恐怕也只能在无奈与哀叹中早早地枯死老去。同样的道理,倘使没有残联,哪来的我这个盲协主席!倘使没有对残疾人事业的关怀重视,参政议政的行列中哪会有我们残疾人的身影!所以,还是老父亲说的那句话好——“我小子赶上好时候了!”
最后,还想补充一点:其实,我算不上强者,面对人生的无奈和磨难,我愿意做一个温柔的反抗者。像压在石头下面的小草,不指望把沉重的石头掀翻,只相信阳光的存在,只想用梦想鼓舞自己寻找一切可能和机会,坚信终有一天,生命会从重压与黑暗的缝隙中伸展而出,再温暖和煦的阳光下绽开一个绿色的微笑。